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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晒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大家张着大嘴憨痴痴地望着晒场中央的一块圆石墩,那是村长讲话的地方,平时连狗都不敢靠近一步。
  村长像喝了酒一样脸色通红。他摇晃着大嘴村仅有的那个大脑袋,看看人已到齐,于是开始讲话:
  大嘴村的兄弟姐妹们:
  ……
  对不起,容我插一句嘴。在大嘴村,村长为了表示和大家亲如兄弟姐妹,命令大家相互打招呼时一定要互称兄弟姐妹。比如见了村长,一定要称村长兄弟;见了喳啦氏,一定要称喳啦氏姐妹。大多数大嘴村村民对此都激动异常,以为称呼相同了,大家也就平等了。只有我和几个匠人不太同意。因为我们知道,不管叫兄弟还是姐妹,我们与村长不可能一样,我们的老婆,和喳啦氏甚至光莺莺也不一样。
  村长继续发言,他说:
  
  大嘴村出现危机了!北峰下面的大石头下出现了裂缝,大嘴村脚下的基石动摇了,大嘴村就要坠入深渊了!
  哈哈哈哈!
  这是我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不!应该是屁话。大伙跺跺脚,看看脚下这块大石头有没有半点动摇,哼!简直太可笑了!
  
  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咆哮着:
  是谁?是谁编出这么可笑的笑话?
  不!这不是可笑的!应该是可恨的,恶毒的!极其险恶的!
  
  他说着话,眼睛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人群中一阵乱刺。
  我看见铁匠高出人丛的头刷地低了下去。
  哑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想他此时肯定和我一样,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只等村长一声令下,便被众人拎出去,乱棍伺候。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但还是心有不甘,希望它稍稍晚一点到来。
  我不是怕自己挨棍子。而是不愿意这事以这样的方式被村长知道。而村长选择了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认为这事是胡说八道,是笑话,是别有用心的险恶传言。这基本上就堵住了通过他的领导来解决这件事的可能性。
  这个结果,比我们自身安危更让我担忧。因为它所涉及的是全村而不是一两个人的命运。
  村长余怒未消,继续跺着脚说:
  这么些年我天天在大嘴村转悠,针尖大的事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居然阴沟里翻了船,让一个天大的秘密在我面前晃荡了几十年,实在是太惹人愤怒了……
  
  我的心就像一个大棒锤着破鼓,狂乱地破响着。
  我偷偷看村长背后,他的儿子们拎刀的提绳的举狼牙棒的,像一头头饿极了的狼,随时准备向着血淋淋的肉块猛扑出去。
  那肉就是我!
  尽管在心中已想了上千次这样的场面,但我仍然万分恐惧。我觉得脚下的石头也正在变软,像一块沼泽,把我的双脚深深地陷住,一点一点将我吞下去。
  我已听不清村长在说什么了。
  我只看见他疯狂的舞着手,像在空气中抓着什么。
  最后,他的手往前一指,定格。
  这是他讲话的结束姿势。通常,在这个时候,他前面讲话时愤怒声讨着的罪人,便会被拎到那个圆石墩之前。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完了!
  就在我将倒而没有倒的时候,站在身后的妹头和她娘各伸出一只手将我撑住。这才使我勉强立在那里,像被抽掉了骨头的猪蹄,软软地立在那里。
  人影晃动了半天,并没有如我所料地波及到我里来,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涌去的。我想:铁匠和哑子该遭殃了!他们任何一个人被揪出来,也就是我被揪出来的前奏。
  喧闹很快沉静下来。
  一个身影被村长家的老三和老四架上了圆石墩。对于大嘴村人来说,圆石墩是不可逾越的,只有村长能站在上面发号施令。其他任何人如果站在圆石头上,就表明他在大嘴村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除了村长之外,所有的人一生都只有一次机会站到圆石墩上,那就是他离开大嘴村之前,或被逐出村或被丢下舍身崖。大多数村人都不愿用生命尝试这个机会,因此对圆石墩更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我不敢看台上。但又忍不住不看。
  努力睁开眼往上看,我害怕迎接我的是铁匠或哑子那双绝望而渴望立功的眼睛。
  台上那人被后面的人强抻着,头埋得很低。从个头上看不像铁匠。而从衣着上看,也不像哑子。
  我往人群中搜索。看到铁匠怯生生地正四处在人群中寻找。我想他一定是在找我和哑子。
  这时,村长跳上圆石墩,冲台下大喝:来啊!看看吧!这就是混入咱们大嘴村,一直装熊的家伙,如果他不跳出来,我还不知道被蒙蔽多久!
  他抓起那人的头发,那人扬起脑袋。尽管满是血污,我仍认得出,他是王吹吹。
  天哪!王吹吹怎么知道这事?
  我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冲铁匠使眼色,铁匠也一脸困惑。
  哑子不知什么时候也钻到我身后,迷茫地冲我做表情。看来,他也不知道情况。
  也就是说:在大嘴村,除了我、哑子和铁匠,还有人知道这事。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这事。说不定他们也常半夜溜出去商量呢!看来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
  早知还有别人知道,我们说不定还可以找他们商量。也许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同意我们想法的人也越来越多,事情就会更好办些!
  但是,村长及其祖先似乎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严禁村里非亲属的人私下聚会,三人以上的聚集就会受到重罚,轻者是不发玉米剥夺口粮,重者则是丢下舍身崖。因此,基本上没有几个大嘴村人敢私下聚饮的。即使偶尔有话要聊,到晒场上村长家的窗下大声说,以保证村长及其家人能听清为原则。
  比如某天,赵土夯和刘嘴嘴要商量用自己家中的锄头换对方家的板凳。两人于是到村长窗下,大呼小叫,讨价还价。
  赵土夯说:咱的锄头是七成新的,换你家五成新的板凳。亏!你得再补四个玉米。
  刘嘴嘴就说:咱家的板凳是十成新的。你家锄头才是五成新的。你该补我四个才是!
  两人于是鸡生蛋蛋生鸡地争起来。从日升争到日落,直至月亮都上了头顶,还是争不出个结果。
  这样的事还很多,经常搞得村长心烦意乱,寝食难安。但他决不愿意出来喝斥他们,因为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人们有理由偷偷地聚会碰头。一旦大家背地里商量事,多半对他不利。因此,他宁愿听得见人们的争吵而心烦;也不愿听不见人们的想法而心玄。
  也正是在历任村长的执著坚持下,大嘴村数百年之内从未出现过另外一支和村长相抗衡的力量。这些事以往我从没想明白过,但现在心里却清亮得跟一面镜子样。
  王吹吹的脸肿得像一只灌足了水的猪尿泡。他的嘴角上挂着血和水混合而成的涎液,时不时黑而粘地往下滴淌。
  村长说:王吹吹,你快说,还有谁是你的同伙?还有谁和你一样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指望着大嘴村出事?
  王吹吹原本不大的眼睛被肿胀的皮肉挤压着,已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我确信王吹吹此时已神智不清了。因为在他身上已看不出半点大难临头时人们惯常要表现出来的自救举动:要么跪下来磕头如捣蒜;要么在人群中胡乱指认张三或李四也知道此事,咬出越来越多的人,将功补过。兴许村长一高兴,就减轻了对他的处罚。
  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却看不出来。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一个平淡的石头。在村长和他的儿子们的击打和摆弄下,半点反应都没有。
  村长有些不耐烦,扯着他的头发说:快说!还有谁是你的同伙!
  王吹吹口中冒出更黑更浓的一团血水,像一团阴影,慢慢落在他的衣服上,并一点点泅开。
  村长的大儿子说:这小子是不是死了?
  二儿子摸摸鼻息:好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三儿子跳出来:会不会装死哦?
  四儿子说:可能是刚才追得急,他倒下地时咬断了舌头!
  五儿子狠狠地说:死了?这么便宜?
  喳啦氏说:这事不能这么样就结了!一定要彻底查清哪些人是他的同伙,如果不把他们揪出来,咱们……不!大嘴村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就是死,也要让他讲出来!
  村长看看王吹吹已经没有气了,长叹一声说:让他死吧!我迟早会把这些人通通揪出来的。
  一时间,村子上空就像要下大雨一般聚起了一团巨大的乌云。这乌云像一棵大榕树的树冠,把大家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王吹吹的尸体被抬了下去,挂在晒场的木桩上。村长说:在没有找出他的同伙来之前,决不允许入土。他的同伙包括:和他密谋过的,为他流泪叹息或妄图偷偷将他尸体拖去埋的。
  村长宣布散场,但条件是散场前每个人必须从王吹吹的尸体下走过,他这样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想从人们的悲伤中找出王吹吹的同党。二是让所有的人看看,做一个反对者的下场。
  王吹吹的尸体吊在高高的木桩上,风一吹,轻轻摇晃着。远处山峰背后,一道道闪电像锃亮的匕首从云的背后刺出来,在他的身上镀出一道道骇人的寒光。
  人们静静从他的尸体下走过。闪电一次次将他的身影投射在人们身上,像一片片撕碎了的蝙蝠。
  人们的眼中没有泪光,连小孩子也没有因为恐惧而吓出泪水来。
  人走尽之后,站在圆石墩上的村长面对空无一人的晒场,有些失落。他问自己:
  难道他真的没有同伙?
  面对着从他面前划过的大嘴村三百多张漠无表情的脸,他有些恐慌,因为他再也不像以往那样自信地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他再也不能让他们只想他允许他们想的,而不想他不允许他们想的。
  他不知道谁是王吹吹的同伙。据此,他可以怀疑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同伙。再没有比这更让他恐慌和绝望的事情了。
  这天夜里,他破天荒地将喳啦氏赶出了房门,自己一个人把门窗关得死死地闷在里面。
  据他的五个儿子说,那晚他们好像听见村子里有人哭。他们为此搜查了全村所有的房子,以为能据此找出王吹吹的同伙来。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整个村子只有村长的房间没搜。
  老大说:哭声好像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这话惹得喳啦氏狠狠地掴了他两巴掌。
  村长究竟哭没有?没有人知道。如果真是他哭,那他为什么而哭?也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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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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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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