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庸城,杀个人就像过节一般的热闹。
仿佛往平静的水中,扔下一块石头,喧嚣和热闹,便如波纹一般,给淡出个鸟的安静日子荡出几分生动的色彩来。这场免费的大戏,从开锣到结束,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段精彩,都会成为人们此后半月甚至更久的谈资。
这天,要杀六个人。据说是端了江洋大盗的窝,一干人等没有悬念地判了斩立决。杀人的消息出来之后,整个庸城,便进入到一种莫名的骚动中,人们以超出平常杀人时六倍的激动心情,蠢蠢欲动地等待着这场大戏的来临。
游行如期进行,庸城史上第二壮观的死囚游街场景,在灰黑而狭窄的街道上举行。之所以说是第二壮观,是因为在150多年之后的1983年,这里还进行过一场12名死囚的游行,但那是后话。因此,当时的庸城人以史无前例的兴奋,期待着第二壮观场景的降临。
六辆囚车长蛇阵般排开,本县衙门的众衙役加上临时从邻县借来的牢头捕快们以异乎寻常的神情,来应付这样一个超级大场面。
囚车出北门过落魂桥转右,便到了刑场。庸城有句古话:“出北门,转右手,砍颈颈。”人们凭着囚车的走向,便可知囚车上犯人的命运。若囚车往左则去往牢狱,此为斩监候,相当于死缓。往右,则是去刑场,就是立即执行。
车过落魂桥,没有犯人不失魂落魄的。胆小的早尿了裤子,胆大如江洋大盗者,硬撑起的笑容立即凝固在脸上。
六名死囚光着膀子,被拖下囚车,已是面如土色。头上绑着红头巾的刽子手把跪在地上的犯人们背后插的标牌取下,扔往一边,一刀下去,血光飞溅。围观的人们,见血喷出,如遇惊的鸭群,大呼小叫地退往四面。而原本在后面看不真切的人们,浪涌一般向前,又把他们挤了回来。
刽子手樊二,是庸城数得着的狠角色,他家几代人都操持着这收人性命的营生,像今天这样,一天之内干这么大一堆买卖的,却也不多。这是他超越祖辈创下的辉煌记录的时刻,在人群一惊一乍的呼号潮汐中,他一刀一个,杀得志得意满,杀得光宗耀祖,杀得既兴奋,又恐惧。
当人声渐渐静下来,开始将人头往木笼中装,准备挂上城门示众的时候,出事了——原本准备好的六个木笼装满之后,地上还多出个人头来。
监斩官一看,顿时慌了神,叫大伙一面驱散观众,一面仔细清点尸身,发现有一个人与众死囚不一样,死囚们都五花大绑着,而他只有脖子上挂了根绳子,这是本地农人用来挎鸡公车的链绳。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也和死囚们一样,光着个膀子。
但光膀子也罪不至死啊!如果这也该死,这六月天里至少九成男子会被拉上刑场。后经再三分析,还原现场,发现此人死因——他本是来看热闹的,站在人群后,看不真切,于是拼命往前挤,谁知樊二手起刀落,前排的人见血恐慌,纷纷后退,而将他显了出去,而他又赤着膀子脖上挂根绳子且还背着手,于是被邻县衙役当企图脱逃的囚犯,顺势按到樊二杀得兴起的刀下……
县太爷抠了抠脑门,当场拍板,说:“此事最该怪的,还是他看热闹看得太痴,而樊二和衙役们,也有失察之责,就罚樊二为死者置办一副棺材,本官出于悲悯,也为他家人捐米二斗。
家人们很快找来,只哭不闹,死者的妻子,接了衙役送来的米,道了谢,一路骂着那贪看热闹的死鬼,消失在城门外的暮霭之中。
整个事件中,只有刽子手樊二觉得最冤枉,照说,今天是他超越祖先们的大日子,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本文系系列小说《庸城记事》之一,发于《天津文学》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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