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园”实际做主的是二当家,暂住户们的房租和水费都是由他收管。凡有新住户来,也都是向他报到。哪位住户有违反“约法三章”的,也都是由他出面去警告或处理。他手里掌握着“春天花园”最重要的两件宝物,一件是工地铁门的钥匙,一件是建筑公司打给他和大当家的工资欠条,虽然没盖公章,但用的是公司信签写的,上面血红地印着公司大名。这两样东西,就是证明他具有合法管理“春天花园”这幢烂尾楼权力的信物。他也就是凭此赶走了那几个企图从他手中夺取领导权的收荒匠。
钥匙用绳系着冰凉地贴肉挂在胸前,并吸收他的体温,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欠条,则是到相馆用过塑机塑上一层外壳,也藏在身体最贴肉的地方。这两样东西,直接决定他每月有近千元的收入,并受到“春天花园”里一百多名住户的尊敬。这在部队,应该算是个连长,在乡下,多少也和村支书平级了。二当家常常为自己不到30岁就取得了和村支书差不多的地位而感到有些自豪和得意,他知道,这一切全是那钥匙和欠条给的,因此对这两样东西倍加珍惜。
二当家像乡下所有的有钱钱人一样,爱吃胜过于爱穿。他朴素地认为,多吃好东西,对自己身体有好处,而且不张扬不显摆,也用不着担心有人盘算惦记。而穿得好却恰恰相反,舒服的是别人的眼睛,而且容易招人嫉妒。
二当家爱吃也会吃,他是“春天花园”里下馆子次数最多的人,也是这里惟一一个做菜时佐料齐全的人。他有一个木工箱,是早年搞装修时置下的,现在用来装调料,里面装着酱油、醋、豆瓣、花椒、味精、白糖和猪油菜油,还有一瓶从家乡带来的卤水,隔三岔五,他便会买一块半肥的五花肉回来,煮得满院人直吞口水。但二当家通常对大家的馋相不理不睬,以至于大伙背地里都会说:要想吃一块锅里煮着的肉,恐怕比割他屁股上一块肉容易不到哪去。
在大伙记忆中,二当家还真没有请谁吃过东西,二当家对食物的吝啬和抠门,也闹出过不少笑话。比如有一次,二当家对新来的一个女住户发生了兴趣,请她来屋里坐坐。那女的模样还不错,脸上没有疤,人也不胖,这在“春天花园”就已算有模有样了。他们聊了一阵,女人得知他一个人住没有媳妇,就动了心思,说让我跟你住吧,你管我吃就行了。二当家觉得行,于是就点头,但两人吃第一顿饭时,他就反悔了,看着女人筷子雨点般快速而精确地夹起碗中的肉时,他就像被人割了肉一样心痛。更可恨的是,女人吃完一大碗饭,还意犹未尽地拿起碗走向灶边,他尖叫着说:“你还是走吧!”饭从鼻子里冲出来,喷了几尺远。
这半顿饭,算是大伙记忆中二当家惟一一次慷慨,但善始却没有善终。
二当家对食物的呵护已近乎于有些变态。以他现在的生活状况,请别人吃顿饭或给门口吞口水的孩子们分一小块肉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而最奇怪的是,他的吝啬与贪心,主要表现在对食物上,其余时候,别人如果找他借钱或请他帮忙做事,他都会很乐意地应承,也从不斤斤计较。有人说,这有点像花痴,大多数时候都清醒,一碰上姑娘就迷糊,而二当家对食物就是这样。
二当家之所以这样,与他打小的成长环境有关。他家兄弟多,一家大小的嘴拼在一起,可以凑成簸箕那么大个窟窿,而能往这窟窿里填东西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如果父亲倒了,全家基本上也就莫望了,因此,全家能吃的东西,尽量紧着父亲先吃。父亲最初还不习惯,总想匀些出来给老婆娃娃,二当家他妈就尖着声音喊:你不吃不养好身子,是想让我们全家都挨饿吗?
父亲想想也觉得有理,于是逐渐安心吃起妻子为他偷偷藏起的食物,久去久来,自己也学会藏东西了,糖饼、橘子,隔顿的烧肉汤等,他都藏过。
二当家特别稀罕的是烧肉汤。那时,生活条件逐渐好了些,饭可以吃饱,但肉荤却依旧很稀缺,正长身体的年月,肚里缺油星的二当家恨不能生咬地里乱窜的猪。家里偶尔也买肉,2斤肥膘,5斤萝卜或莴笋,加豆瓣一爆,然后烧成一脸盆红鲜鲜香喷喷的红烧肉。通常在这个时候,一家人都会松开裤腰带一阵狂吃。他们朴素地相信,往日亏欠了的油水,会在一顿狂胀之后补回来。但往往事与愿违,油水不仅没补回来,反倒以腹泻的形式离他们而去,二当家这毛病一直没变,肚里油水一多,准拉肚子,根儿就是小时候落下的。
即便是松开裤腰带吃,也总还是有剩下的,有时是肉汤,有时是半碗油水充足的萝卜或莴笋,这便是父亲此后一到两天的专用品,通常由母亲或父亲把它锁起来,到吃饭时端出来,父亲把它浇在冒着热气的饭上,香得让人想发疯。特别是冬天,菜汤上面一层金黄色的猪油,遇热气之后融化成亮闪闪的液体,慢慢泅进黄黄的糙米饭中,那简直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幅图画。
二当家童年很长一个时期的理想,就是能慢条斯理地吃下那一碗浇着红烧肉汤的米饭。
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的扩大,这个理想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特别是在一次跟着村上的拖拉机手去邻村耕地 ,被好酒好肉供着,连续拉了十几天肚子之后,他的理想发生了变化。他觉得当个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突突地,多威风,而且,可以经常吃到大鱼大肉,跟这相比,自己相思了多年的剩菜汤简直没出息到家了。
几乎整个青春期,二当家的理想是当个拖拉机手,把油水吃够。
拖拉机手原本只是让他帮几回忙,不想被他惦记上了成了竞争对手,看他每天绕着拖拉机早请示晚汇报,东摸摸西搞搞,就有些担心。于是给他大倒开拖拉机的艰难和苦处,日晒雨淋不说,吃油大也只是春种秋收有限的那么几天,因此建议他去选个更远大的目标——当队长,你看队长那身坯,全村惟一一个胖子,那肚里的油水还少得了?
队长也即是后来的村长岂是想当就能当的?二当家虽然觉得有点玄,但还是暗暗下定决心开始谋划。他的第一步是去跟队长套近乎,给队长送了几回肥肉,都进了队长家狗的肚子。后来,又想帮队长打米推车放羊,但抢不过队上另外几个后生。再后来,他强逼自己给队长的豁嘴女儿写了封肉麻的信,结果被豁嘴妈妈堵在村口骂了几天几夜,说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这件事的后果,直接导致了二当家对女人尤其是老女人的憎恨。他想,队长和他的老婆之所以如此傲慢,还不是因为肚里油水足吗?油水足,底气就旺;底气旺就胆力足;胆力足,则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
那天夜里,他躲进被窝流了一夜泪,并从此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比队长更胖的人!
此后,这个理想就没有再发生多大的变化。其间也穿插过一些小小的阶段性想法如找个稍好点的工作或娶个知冷知暖的女人或从大当家手中诓过“春天花园”的铁门钥匙和工资欠条,但总的方向却没有变。
这个理想真正进入实施还是近二三年的事,此前多年东奔西走打工挣的钱,仅够维持生活,这有点像每天只能挣来油钱的拖拉机,一天的奔忙换一天的用度,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这勉强维持生计的油,有时还被老板拖欠甚至赖掉,他想凭此攒下比队长更胖的肚子,恐怕比登天还难。
“春天花园”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这块地盘,给了他足以养活自己的收入,并开始让他有了些非份之想了。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每个月都把钱全用于吃喝上。以往觉得奢侈的回锅肉红烧肉成为家常便饭,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卤鸭烧鹅炖蹄肫,隔三岔五也可以米西一回。以往觉得不划算不过瘾的啤酒,每天可以甩上二到三瓶,具体的量以当天的收入和心情而定。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学城里人那样,专门订了一份牛奶,每天上午,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送奶工就会骑着三轮把一瓶白生生的奶送到门口挂着的塑料箱里。因为太不符合常识,送奶工至少问过他三次相同的话:“你老婆奶水不够?”他听了很不爽,翻翻白眼:这和老婆有啥关系?是我自己喝!
每当这时,送奶工就会连声道歉,说我还以为你是给儿子订的呢!自己喝,真舍得!
送奶工也是乡下人,隔一段时间忘记了或换了人,又会问相同的话。在他们看来,订牛奶给自己喝的民工实在太少见了,二当家的确让他们长了见识。
长见识的还有二当家的胃。经过几年与各种原本并不太熟悉的食物打交道之后,它再不对油荤大惊小怪,动不动就拉肚子了。对于二当家送来的各种食物它都照单全收而且加以消化和利用。不久,就让他向他的理想迈近了一大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二当家像被充了气一样,整整胖了一圈,体重由105斤长到了145斤。二当家对此很满意,逢人就问:你看我是不是胖了些?
众人讨他高兴,都说是二当家果然很高兴,于是再接再励,继续加油吃,而且,随着体重的增加,饭量也在增加,只觉得以往的衣服开始紧了,吃饭时嘴边落下的油汤也不再直接砸在脚背而是砸在肚子上。
经过又一段时间的加油和巩固,他决定回老家一趟,和队长比比肚子,看看自己离理想还有多远的距离。
经过几天折腾,终于回到老家,匆匆看过父母之后,就要往队长家去看看。他爹说队长早不住这里了,他把咱村后山的矿卖了,进城当董事长去了。
那……那他还好吗?
好着呢!大伙年年点高香咒他都没把他咒死!
我是说,他,还胖吗?
老爹挠挠头想了半天,说:好像前几年他就没那么胖了,他专门请了配营养的厨子,还有个天天领着他跑的什么练,满山狗撵了似的窜,说是减啥肥?
那有我胖吗?
这我倒没注意,可能没有吧!但看起来好像比你精神。
那我现在算是村里最胖的了?
不,不算,黄文财、刘老大、小莽子、张三娃好像都比你胖!
父亲说的这些人都是二当家童年的玩伴。在回城的路上,他觉得口中有股怪怪的味道,心中暗暗骂:难道这些小子的理想也和我一样?看得出,他并没有因为理想实现而快乐,而像所有理想得以实现的人那样,陷入无尽的茫然和惶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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