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城旧事】撵贼不过百步-曾颖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庸城有句名言：撵贼不过百步。意思是说如果发现小偷，追也不必追过一百步，赶走就是了。这话的得来，是有惨痛教训的。

　　庸城西门外，历来有种蔬菜的传统，这里的地，种水稻和晒菸，产量都低，惟独种白菜莴笋萝卜，长势喜人。这是老天赐给庸在的一块宝地，从古到今都是庸城的菜篮子，在大灾年景必须瓜菜代粮时，甚至会成为庸城的命根子。

　　在西门外，有一户姓黄的菜农，户主人称黄老四，几代都种菜为生，日子虽不算富裕，倒也还算清静安宁，一座小院住着，三亩菜田伺弄着，养四五头猪一大群鸡，生两儿两女凑成一对“好”字，倒也令很多人羡慕。

　　黄老四为人，性情刚猛，有时甚至爱钻牛角尖，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论，而且是不到对方认输求饶决不收兵。以至于许多多年的老茶友，只要听到可能发生争执的话芽儿，赶紧摇手闭嘴鸣金收兵，高举免战牌求饶说：不争了，不争，你就是说梁山有109位好汉，我也不和你争！

　　黄老四当然听不出这话里的怪味，权当是对方怕了自己的证据。殊不知自己渐渐成为一个话题杀手，别人不管聊什么聊得热火朝天，只要他一到场，三两句话之内，再热闹的话题，就垮了，成为一堆余烬的灰。

　　这位杀死了无数有趣话题的杀手永远也想不到，不久之后，自己会成为一个话题——一个巨大的话题。

　　这个话题，还得从他种的莴笋说起。去年冬天，莴笋价格卖到了往年的三倍，今年，黄老四把三亩地中的两亩种成了莴笋，当时他老婆就小心地告诉他，咱们能想到种莴笋，别人家也都能想到，这一口气种那么多，要是跌价就惨了。

　　这话当然迎来了黄老四的痛骂。黄老四不能容忍女人将他的智商，与他素来瞧不起的众人混为一谈。他说：你这猪脑壳都能想到的事，别人想不到？他们都想着别多种，那今年的莴笋价还能低得了？

　　他一面骂着老婆，一面改变主意，把三亩地全种成了莴笋。

　　但仿佛是故意要和他作对，今年众人都加大力度种了莴笋，更为可恨的是，每家的莴笋都长势喜人，看来，今年会是一个该死的丰收年，这意味着莴笋会滥市，他梦想的高价，显见是不可能了。

　　这让他很憋气。而更让他憋气的，是他还没开始收获之前，便有人趁月黑风高跑来偷他的莴笋，气得他指天骂地，发誓要把小偷抓住，暴揍一顿之后脖子上挂着莴笋去游街。

　　他老婆再次小心地劝他：丢几根莴笋，算不得什么大事，值不了几个钱，别动气伤了身体，咱不是还有三亩吗？

　　不说三亩还好，一说这碴，黄老四暴跳如雷，险些把老婆当偷菜贼揍一顿。他发誓，如果不把贼抓到，他不姓黄。

　　从那天开始，他每晚去田里蹲守。但一连几天，贼好像消失了一般。就在他以为平安无事回家睡了个囫囵觉时，小偷又来了，他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如果不抓住贼，决不回家。

　　又过了几天，下了场大雾，在田里冻得快麻木的黄老四，终于听到他梦寐以求的偷割莴笋声。

　　天很黑，雾很大，他看不见对方是谁，但他知道他离知道对方是谁已经不远了。

　　他蹑手蹑脚朝声音走去，在离他不远处，有一个黑影，正在聚精会神地偷菜。

　　几天来蹲守在那里所受的冻和堆积起来的憋屈，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喷涌而出。

　　他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贼被他一惊，扔下背篓就跑。

　　他拼命地追，贼拼命地跑。四周黑暗一片，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他叫贼站住，贼跑得更快。

　　贼跑得更快，他就追得更快，并一路诅咒着，把心里想好的对贼的惩罚吼出来：抓住你，剥你的皮，拖你去游街！

　　这些威胁让贼跑得更快。

　　他们追着，逃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由浓黑，渐变得微明，而且有越来越明的趋势。

　　黄老四看到对自己越来越有利的形势，咬牙咒骂说：天要亮了，看你还能跑多远？

　　这话终于让对方停住了，反身向他扑过来。

　　黄老四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和他手上的刀……

　　黄老四被捅了十刀，当场就死了。警察据当天早起干活的农人们提供的线索，抓住了凶手，是邻村小学的一位代课老师，他很久没领工资了，又不会种菜，就下田割点菜去卖，他平时都是在周围田里轮着偷的，大伙都没当回事，谁知遇到了黄老四这个犟人，一追就追了他十里地。

　　我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啊？

　　这句话，是他杀黄老四时说的，直到在警察给他录口供时，还残留着一丝丝寒意。

　　这事很快传遍庸城，众人都觉得，因几根莴笋而坏了两条人命，确实很可惜。偷菜贼固不该那么残忍，但黄老四撵贼十里，也确实过分了，他是被自己的执著杀死的。

　　自那以后，“撵贼不过百步”成为许多人的信条，这究竟是出于自保还是出于悲悯，便不得而知了。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