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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只小狗说对不起!
小虎是少年时代我认识的一只小黄狗,常在梦中回到我身旁。它的主人,是我的邻居小强,与我是好朋友,顺理成章,他的狗,也成了我的朋友。
 
小强奶奶的妹妹,因为嫁给了一位军人并去了台湾,而给他们全家带来了灭顶的灾难,他的妈妈和两个舅舅因此失去了工作,而他和妹妹自幼就失去父亲,大抵也与此有关。我们是屋顶相连的邻居,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鸡犬声相闻地过了许多年,我们的友谊一直保持至今,我们几乎无话不谈,除了小虎和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那一年,小强家乡下的亲戚给他们送来一条小狗,小狗刚断奶不久,一脑袋黄毛,机灵的小眼睛上面还有一对小黑点,一根小舌头随时伸出来把鼻子舔得黑亮湿润,它的爪子很柔软,跟它握手时,它会小心地收起尖利的指甲,让你尽情地捏揉脚掌,像一个喜欢足底按摩的孩子,惬意地把粉红的小肚子无防备地暴露在你面前,慵倦地扭捏出各种呆萌的表情来。
 
它很快成了我们全院小孩们共同的宠物,虽然,那个时代没有宠物这个概念,大多数狗都还沿袭着它们祖先们不改的吃屎传统。但这条小黄狗却是一个例外,大家一放学就会围着它转,还会把家里自以为好的东西带给它吃,剩饭、土豆、水果糖、骨头、莴笋等等,小家伙以猪一样浩大而宽容的肠胃,对我们的馈赠一一笑纳,并且以惊人的速度长了起来,立着耳朵,跑得比风还快,抓老鼠比猫还灵。大家觉得它像一只小老虎,于是就都叫它小虎。
 
那个时代没有电视,广播里也没什么我们想听的东西。小虎的到来,无疑为我们平淡的业余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惊喜。小家伙如同一颗能量充足的电子,把整个大院大人小孩们的热情和趣味都激活了,无论老人和婴儿,甚至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看到它追咬着自己的尾巴转圈,或追着一片树叶嬉戏,总忍不住会心一笑。一旦有了什么好吃的,总会扯起声音喊:“小……虎!”
 
小虎的食量,既杂且大。让人怀疑它那黄黄的狗皮毛里,是否装了一头食量巨大的猪。每天中午大家蹲在院坝里吃饭时,又多了一个趣味节目——赌小虎吃什么不吃什么?土豆、茄子、饭、萝卜自不必说,饼子、汤圆、油果子也不在话下,最奇葩的是,那家伙居然连生的红苕和莴笋也要吃,这真是无敌了。
 
但它的胃也并不是无限包容来者不拒的。比如,对西红柿,它就是抗拒的,扔给它时,它闻一闻,就跑得老远,仿佛曾经有人用西红柿味的榔头砸过它的头一般。而悲催的是,那天扔西红柿给它时,是我。我一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好朋友应该给面子是吧?连平常八杆子都打不到的廖祥娃扔的生莴笋它都吃了,而我扔的比生莴笋好吃且贵重的西红柿,它却没有吃。你能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尴尬吗?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敲着碗,发出刺耳的笑声时。
 
事实上,大家的笑声也许并没有那么刺耳,也不带有特别的恶意,如果换成今天的我,肯定不会感受出什么不适,至多自嘲“人品被鄙视了”,说不定还会和大家一样,敲敲碗笑闹几声。如果是这样的话,后面的悲剧,肯定不会发生。
 
遗憾的是,那时的我没有能力这么想。我只是像个喝得头脑发热的酒徒向好朋友敬酒,对方不仅没接招,还引来众人讪笑那般的内心充满了怨念与不爽,必欲找个出口将它发泄出来。
 
午饭后不久,在巷子时,我与小虎狭路相逢。它依如平日一样,悠哉地冲我摇着尾巴,没事人一般,全然忘记了刚才对我的,准确的说是对我扔给它的西红柿的无视。鬼知道我怎么将两件事扯到了一起。
 
我拦下它,牵着脖圈,把它带到刚才被它嫌弃的西红柿前,按下它的头。
 
它有些不爽,开始扭头躲闪。
 
我见它不肯就范,索性捡起西红柿,往它嘴里塞去。
 
小虎躲无可躲,奋力挣扎。它早已不是刚来时那只我们能一手拎住的小狗了,让我们拉住脖圈,完全是给面子。眼见着来者不善的西红柿塞到嘴边,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它稍稍一用力,便重获自由。但我并没有因此收手,而是将西红柿继续往它嘴里塞。
 
它愤怒地跳起来,冲我的大腿咬了一口。确切地说,不是真心实意的咬,而是划了一条几厘米长的口子,深的地方瞬间渗出血来,浅的地方留下一条白里透红的牙印。
 
我当时大叫了起来,受惊吓的程度远大于伤痛。大人们闻声跑来,把我送到对门建筑公司医务室,涂了点酒精和蓝药水,也就不疼了。那时不像现在,被珍珠熊咬一口也要打几次狂犬疫苗。
 
虽然伤口很快就不痛了,但我和小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朋友对朋友的伤害,不在于伤口的深度,而在于动机。小虎不给面子在先,下口咬我在后,我对它的愤怒,可想而知。
 
小虎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反正看到我,就低头往后退,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这种表情,应该是有多重意思,一种可能是因为害怕报复,二种是因为愧疚和歉意,或二者兼而有之。
 
以我当时的智商,哪看得到这些。我只看到它的恐惧。十岁左右的男孩,正是恐惧什么就给你来什么的年纪。看到小虎眼神不敢直视我,小心地退下的样子,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捡起一根棒子就朝它打去。他机敏地躲过,然后逃走了。
 
事后多年,我一直在想,小虎当时对我,确实是一种歉疚与自责。如果当时我蹲下去摸摸它的头,我们一定会重归于好的。后面的事,也就肯定不会发生。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至少小虎给了我三次这样的机会,而我都漠视了。我只是将小虎的歉意,当成了对我的害怕。而你越害怕,我越要报复,这样似乎才能找到心理平衡。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不可理喻,直至多年后读小说《追风筝的人》,看到小主人公对待他的随从哈桑的态度时,才幡然醒悟——在十多岁的小男孩身上,歉意与躲闪,不仅不会引起同情和悲悯,反而有可能激发起他的攻击欲望。至少在小虎怯弱的后退面前,我的反应是这样的。
 
在三次顺利躲过棒子之后,第四次,小虎被我堵在一条死胡同里。这一次,它被棒子重重地打了一下。我也因此失去了与这位儿是的朋友最后一次和解的机会。我认为与我伤口扯平的那一棒,彻底的将小虎眼中的柔顺与怯懦,变成了暴怒和凶狠。
 
它冲我狂叫,并做出反扑状。但最终没有扑上前来,在我的腿上再来一口。
 
仿佛被反弹的门撞了鼻子,我吓得撒腿就跑。这举动是愚蠢的,充分暴露了我外强中干的本质和对事态差劲的判断能力——若论跑,我能是小虎的对手?
 
但小虎最终没有追。
 
自那以后,我与小虎正式成为爱之深恨之切的一对天敌。只要一见面,它会冲我疯狂的叫,而我则会恨恨地与它对峙,其时,无论是声势还是心理,我已完全处于劣势。我对它的凶狠,完全建立在它的躲闪与避让,而一旦它不再避让,而是变得强势和凶狠时,我就完全怂了下来。
 
我们俩从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变成了见面就要对骂的敌人。因为有过被咬的阴影,我对小虎开始恐惧,它的咆哮,它的怒不可遏,都让我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一段时间,我甚至开始恐惧回家,时常视回家的路为畏途。小虎也因为有过咬人的劣迹,而且天天冲我怒叫,而失去了自由。一根铁丝链套上它从来没有被任何东西羁绊的脖子,而它因此更加愤怒,每天狂吼乱叫,看到我,更是两眼充血,牙冒寒光,一副随时要把铁链挣断,与我同归于尽的样子。
 
那时的我,头脑里没有反思细胞,不明白这一切,皆因我的愚蠢而起,我不该逼朋友吃它不喜欢的东西,我不该在朋友发自内心的表达忏悔和歉意时,伤害他。一场森林之火,皆因我手上的火种而起,而火势大到我无法控制时,在浩大的不可收拾的残局面前,我反而觉得自己是无辜者和受伤者。这个愚蠢的轮回,难道不正是许多人曾经和正在经历着的吗?
 
几天后,愤怒的小虎死了。有人说它是气死的,有人说它是被毒死的。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我曾经在被小虎吓得不敢回家,向父亲哭诉时,父亲曾对着门外说过一句:“我会让它闭嘴的!”这句话,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句安慰小孩子的话,就像大人们指着摔倒孩子的地面说:“敢摔我的宝宝,看我不挖了你”一样,是当不得真的。但小虎在之后两天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我。是我的执著与不宽容,让父亲出于爱却做出了一个残忍的选择。
 
之后的几十年,我与父亲,从没提起过此事。在与小强无所不谈的聊天里,也从没提起过这件事。我不知道小虎在他记忆里,是一个被人杀死的童年好友,还是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早已淡忘的过客。但我知道,小虎于我,已不是一只小狗,而是一个警示,它常常来到我的梦中,提醒我关于爱和宽容的意义。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梦里,在它向我表达歉意愧疚的那一刻,我蹲下身,摸着它的头,满眼热波动地对它说:对不起!
 
2016年8月11日于成都天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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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只小狗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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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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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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