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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近五十年的人生中,遭遇过无数的丢人事情,其中令我最感屈辱的,就是即将要讲的这一件。

 

    那是2007年农历正月初一,在报社加班而错过回老家的我带着妻儿和岳母一起到昭觉寺车站赶班车回老家什邡。其时,高峰已过,车站稀稀落落几个和我一样错过了除夕的倒楣蛋在等车,售票窗口只短短地排着三五个人的短队。

 

    我很快就排到窗口,正准备将钱递进去时,突然,从旁边横空伸出一只手来,把钱抢先扔进窗口,随即,肩一蹭屁股一撅,将我挤到第二的位置。

 

    加塞插队的见得多了,但这么嚣张霸气毫无违和感和羞耻心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忍不住提醒他,总共只有三个人,没必要这样插队。

 

    如果换往日,这样小声提醒一下,插队的人通常会知趣地离开,或找个“我问问”之类的理由搪塞一下。而脸皮最厚的,也不过就是往旁一站,笑着说“你买吧!”然后静待下一个不会发声的旅客,顺势再插进去。

 

    而这位老兄却一反常态,反客为主,一副仿佛他是被加塞者一样,对我发出挑衅的质问,意思大致是加你塞又怎么样?再多嘴信不信我给你封印。

 

    所谓封印,是指四川某些地方的老风俗,除夕夜大人要打小孩一顿,对一年的错误来一次总结性处罚。

 

    被人无端加了塞,还被抢白和侮辱,而恰好又是大年初一,这霉头触得,让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一向还算能言的我,竟被这种完全超乎想象的无耻给搞懵了,一时半会竟没找出合适的言语回他,只是向售票窗口喊:“他是加塞的,不能卖给他!”

 

    这孱弱的反击,立即引来对方更加狂暴的反应,他一掌推到我的胸口,将我推出队列,然后撩袖握拳,准备向我出击。

 

    平心而论,架我不是没打过。但最近的一次与别人用武力解决问题,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基本信奉有话好好说的原则,相信大多数道理,都是口舌能讲清的。

 

    在推我的那一刹那,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多,无论这位爷是宿醉还是喝的早酒,都不是能用口舌可以讲清道理的主儿。我只好向旁边的工作人员求助,并希望他们叫值勤的民警或110来解决。

 

    平日多如过江之鲫的执勤人员,似乎也去过节了。只有零星几个,远远地看我们一眼,又各自闲聊去了——两个醉鬼打架,他们见多了。从眼神中,我看出了这令人愤怒的结论。

 

    我求助的举动,宛如对天吐口水,不!应该是往蜂窝上扔了个小石头,除了让自己更不舒服之外,便再无别的用处。

 

    那家伙见管理人员没动,更加来了精神,连续在我胸口推了几掌,将我推离窗口十多米,然后回到窗口,怒目吼出他的目的地“金堂”,命令售票员卖票。售票员不想惹麻烦,快速而小心地把票交到他手上。

 

    我想再上去和他理论,妻将我拉住,说:“大年初一,别计较了,让他先买吧!”

 

    碍于妻的手和女儿的眼睛,我停下来,怒目看着那个恶人潇洒地哼着小曲拿票走人。

 

    照说这个故事大致就画上了一个句号,我们也买票上车,虽心里装着老大不痛快,但欢乐的节日气氛和远方等待我们的亲人,足以让这不愉快逐渐淡化消融。

 

    但狗血的故事,往往会有一个狗血的结局。那天合该我倒楣,遇上一个奇葩。在我们上车静等司机开车的时候,我远远看到那个家伙,正一辆车一辆车地寻了过来,不知道他觉得欺负我欺负出了快感,还是错过了发车时间,或加塞被阻受了同伴的揶揄。总之,他怒气冲冲地一路寻了过来,一副凄风黑雨的样子。

 

    妻知道我已经快忍爆了,把女儿塞到我怀中,让我坐好别动。

 

    我坐下,心中已开始盘算着如何防卫了。我的包里有一把小水果刀,当时安检没那么严,被我带上了车,我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它。

 

    这时,那恶人已寻到我们车上,一眼看到我,冲上前来,用手戳着我的额头,嘴里嘀咕着:“110,你要打110,有脾气你就打,老子也是有光荣历史的人!”

 

    所谓“光荣历史”,跟“上过山”之类的说法一样,是进过监狱或劳改过的黑话。

 

    他的手在我额头上戳着。

 

    在大年初一!

 

    在我的女儿和妻子面前!

 

    我的手已摸到了刀柄,我的愤怒也到了极点。他成功地在几分钟之内,将我变成了和他一样的无耻之徒。

 

    我要从他的眼里扎进去,然后搅上几圈,直至让刀尖从他后脑穿出去!

 

    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时,妻已看到了我羞愤难当的表情。她一手按住我,一手把那家伙推开,厉声吼斥道:“你插队还有理了?不要太过份了!大年初一,都好好回家过年吧!”

 

    我想挣扎起来,妻死死把坐在身上的女儿摁住,我被挤在狭窄的座位上站不起来。

 

    这时,我们车上的司机动了车,而周围的乘客也在劝那人,说人家让着你,不要不知趣,快回家过年吧!

 

    我挣扎着,满脑满眼都是从眼睛扎进去,转几圈,扎进去……

 

    见我被激怒了,车也发动了,周围的人也开始声讨,那人的酒似乎醒了些,嘴里骂骂咧咧地下了车。

 

    我还在挣扎,心想挣脱后,一刀从后背捅进去,搅几下,再搅几下!

 

    这是我这辈子最感屈辱和丢人的时刻——一个男人,在自己妻儿面前被无故羞辱,竟然还要平时一说话就会脸红的妻子挺身相救,这实在太丢人了!

 

    车驶出了车站,我却羞愤未平。

 

    妻拍拍我的手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其时,我手里正握着那把尖利的刀。

 

    我说:“我觉得太丢人了!”

 

    她说:“我不觉得!”

 

    之后,便没再说什么。一直坐车回到老家,坐到母亲做的满桌菜前,妻小声对我说:“我真的不觉得丢人,男人不仅要有武力,还要有理智!”

 

    “可是,我没能保护到你们!”

 

    “我不觉得,如果当时一直纠缠下去,或你做出所谓勇敢的事情,说不定我们这阵还在派出所,或医院,说不定……更凶险的地方呢。”

 

    “但是,女儿会怎么看?”

 

    “你放心,她不会因为你没有和一个醉鬼拼命而鄙视你的!”

 

    她说完,把一片红彤彤的香肠,夹到我的碗里。

 

    人常说:“选妻就是选命运”,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特别觉得这句话有道理。这也许是老天爷在那个正月初一搞这个恶作剧,想告诉我的东西。

 

    有时:勇敢不一定是做了什么,而是没做!就像狮子面对疯狗,冒着被它咬伤的风险战胜它,并不光荣,而与它同归于尽,则更是愚蠢。

 

    那天,老天把一道难题摆在我面前,我答得很不好,幸好,妻帮我修正了答案。

 

2016年12月8日于成都天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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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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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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