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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村长的天大秘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尽快死去的诱惑力远比继续活下去更大。我在木桩上绑着,嘴里塞着裹脚布,眼睛鼻子耳朵一阵比一阵痛。

  夜晚来临了,人们各自回家做饭。村长叫人在我面前点了上一堆火,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如何处置我。

  老大说:扔下舍身崖,省事!

  老二说:绑到村外树上,喂白脸飞飞。

  老三说:将就吊王吹吹的木桩,吊死他。

  老四说:用铡刀铡吧!

  老五说:村里好久没有热闹过了,不如点天灯!

  虽然柴堆里的火噼噼叭叭地响着,但我仍然听得见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让一个将死的人站在那里,听一群人讨论如何对他使用酷刑。

  喳啦氏也觉出场面有些不妥,于是让儿子们把我关进牢屋里。这不是因为她有什么恻隐之心,而是她不想让我听到她提出的更恶毒的建议。

  我被关进黑黑的牢屋里。这座牢屋是当年村长设计,石匠、木匠和铁匠是主要的施工人。全村每个人,除了村长、喳啦氏和她的五个儿子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出力气搬过石头,才砌好的。这座牢屋,用村长的话说是为了更好地管好村子,主要起的是吓唬作用。只要不违反村长说的话,就没事。反之,则有可能关进去。

  后来,关人的罪名,从违反村长的话扩大到违反喳啦氏的话,进而推广到违反她家五个儿子的话。最终发展到,不管你违反与否,只要他们觉得违反就算。

  铁匠、石匠、木匠和大嘴村多数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罪名被关进来过。我是村子里少有的几个没被关进来过的人。

  我当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时,我看清了这个从没进来过的牢屋全貌。

  这间屋子和大嘴村的其他石屋没有太大的不同,黑乎乎的墙,冷冰冰的石头,终年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腐臭气息。

  所不同的是,村里别的房子是草秸做顶,而牢屋是用石板做顶。为了让这个村里惟一的石顶屋不垮塌,石匠可没少费心思。但石匠却因为在凿功德碑时刻错了一个字,而成为第一个被关进来的人,这可能是他始料不及的。

  牢屋和别的屋子还有一个不同,即没有窗子。如果没有关进过这间牢屋,你是不会明白窗户之于房子的重要性的。平日里熟视无睹以为是可有可无的窗户,在这里显得格外珍贵。

  不要小瞧了这两点小小的不同。石板屋顶,保证了关进牢屋的人不可能逃出去。而没有窗户,则让人的眼睛被困起来。让一个大活人,无论身体和心灵都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这样的感觉,恐怕比死还让人感到恐怖。

  这该死的石匠,当初造屋时认真得过了头,居然连一星点儿缝都没有留下,使得这该死的牢屋像一口石棺材一样密不透风。别说一星点儿光亮,连一丝丝儿风的气息都没有。

  空气中有一股重浊的腐朽气味,即使我的嘴中塞着喳啦氏的裹脚布也能闻到。那是一股在黑暗地方特有的腐败和霉变的味,夹杂着陈年的血和粪便发酵后的臭气。

  这是一个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我想,比起村长五个儿子想出的处决办法来,把我关在这里不放我出去这一招肯定是更坏更恶毒的。但愿喳啦氏不会想到这里去。

  说来也很奇怪,眼见着已经离死不远了,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居然还在想这些无聊的事。至少,应该想想稍稍美好而快乐的事吧?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这几十年惨淡的生命?

  想来想去,我生命中值得高兴的事并不多。怀惴着岩蜂窝,踩着夕阳迎向村口等待我的妹头也许算是最难忘的。小女孩像只小鸟飞奔着笑着向我扑来的场景,让我感觉很温暖。她脸上灿烂阳光一样的笑容,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亮色。

  我当初就是想体会这瞬间的快乐而上北峰的。但从那一刻起,我便踏上了一条痛苦的不归路。

  我至死也不明白,村长的思维方式为什么与我有这么大的差异。要知道村子是否坍塌,只须往北峰上一看就行了,为什么他就不愿意一试呢?

  难道为了面子,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吗?

  本来是想让自己高兴高兴地想点事,但最终又让自己回到了痛苦之中。

  黑暗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将我的头深深地陷入其中,让我无力自拔。

  几十年了,我从没感觉过时间是这样的漫长与无望……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门锁响了一声。门像被人踢了一脚的老牛,懒懒地叫了一声。月光像水银般地浸了进来,把一个男人苍老的身影带了进来。从他重浊的痰音中我听出,是村长。

  村长站在门口,背后的光亮映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寒气森森的冰。他沉吟了许久,才说:药匠,没想到,没想到……

  我口中塞着裹脚布,呜呜呜地想说话。

  村长说:你先别忙着说话,先听我说。

  听他的语气好像很虚弱无力。我于是不再挣扎,静听他要说些什么。

  他说:这些年,在匠人中,我对你怎么样?算是不薄吧?但你的所为,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你实在是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说这话时,他重浊地咳嗽了几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突然感觉到,原以为强悍得无所不能的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衰弱的老人。曾经无往而不胜的强大力量,正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在一点点离他远去。

  他咳够了,也把呼吸调顺畅之后又说: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居然会跳出来反对我。

  我想说话,但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如今,村子人心已经散了。大家不再往一处想了,我的号令他们也开始怀疑了。大嘴村这个拳头再也握不到一块了,这比起你所说的大嘴村的沉陷,其实更可怕。这样的大嘴村,其实已经沉陷了。

  呜呜呜,呜呜呜……

  村长停顿了片刻,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你说的都是真话,不信我可以到北峰看看。

  他的猜测非常准确,我正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呜呜的。

  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能去,我也不会去。因为这涉及到一个更大的秘密。

  呜呜呜……

  什么秘密?看在你都快要死的份上,我就不妨告诉你吧: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能去。因为我的眼睛从去年开始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我是靠记忆和感觉继续行走在大嘴村这块大石头上,我对它太熟悉了,以至于你们根本察觉不出我的眼已经瞎了。

  “呜呜呜呜”我总算明白将近一年以来所发生的许多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心中的诸多疑问,像鸡蛋撞到石头上一样“当”的一声撞得粉碎。

  但这份明白对我来说显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此刻的我嘴上堵着臭袜子被罗绳密密匝匝包裹着,空有一个明白有什么意思?

  但我还是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村长为什么对我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说这个秘密?是他心中实在憋闷得慌,还是想让我死得更安心一些。

  村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药匠,其实我们本来可以不搞得这么僵的,但是,你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走向了我的敌对面。我的父亲曾经教育我,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酷。说真的,以你的医术,本可以免你一死的,因为大嘴村缺少一个像你这样手艺精湛的药匠。但是,我们需要的,是你的手艺。而你因为自己的手艺而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进而想在村里取我而代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你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资格。只有我,是惟一可以让大嘴村人在恶劣的环境中团结在一起,平平安安生活下去!我是惟一的,而你,不能!

  你已试过挑战我的权威了,但结果怎么样?

  你已试过让村民相信你并听你的话,但结果又怎么样?

  你已试过想通过制造恐慌消息来破坏我对大嘴村的绝对控制力,但结果又怎样?

  这不,你不是就成为了大嘴村人的公敌,嘴里堵着臭袜子在牢屋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地呜呜呜吗?

  这是早就该预料到的,可惜你没有!你那简单的头脑也没思量过;没有我,大嘴村该怎么办?大嘴村人怎么可能生存下去?他们可能在一天之内便相互争斗并残杀对方,他们不知道什么季节栽种什么季节收获什么时候开庆会,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而这一切,只有我知道!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除了懂点采药治病之外便一无所知。你都不用脑子想想,他们仅仅吃药就够了吗?谁能给他们香甜的玉米馍和幸福的生活。

  好在大嘴村所有的村民都不像你这样愚蠢。他们最终懂得做出正确的选择。为了向我表决心和忠诚,铁匠决定为你量身订制一个刑架,让你这个叛逆者以最痛苦的方式去洗清自己的罪过。

  你的罪行,甚至令多年没说过话的哑子身上出现了奇迹,他居然会说话了,还在全村集会上,愤怒地声讨了你的愚蠢和险恶。你看,你的坏,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我来,就是为了亲口告诉你,你所想争取的大嘴村村民已经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大家举手,全数通过对你采用多年没有用过的焰刑,让你能用痛苦,洗脱罪孽。这么多年来,我遵循上天的教诲,以仁爱治村,已经有几十年没用过这么残酷的刑罚了,即使对罪大恶极的人,也不过就把他扔下舍身崖,给他个痛快了断。但是,我的仁德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最终还是出了你这个可恨的坏人,这实在太让我伤心了。

  刚才,全体村民到晒场上请愿,要求对你处以最严厉的焰刑。这是全体村民的意思,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决定照此执行。现在铁匠正在赶制焰刑架,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执行。愿熊熊烈焰能烧尽你的罪孽,并将你的灵魂带到九天之上!你会在那里,忏悔自己罪过的一生!

  呜呜呜……

  我无力地发出最后的挣扎,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但我还是尽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挣脱臭袜子,向村长乞求换一种迅速一点的死法,因为我知道焰刑的可怕。我看到最近一次的焰刑,是在5岁那年,村上一个工匠级的村民好像做了什么让村长认为不可原谅的事情,被处焰刑。

  他究竟犯了什么事我记不得了,但我清晰的记得他受焰刑的每一个程序,他先被吊在铁制的焰刑架上整整一个通宵,手脚凌空,奄奄一息。接下来用干狼粪点燃,用来薰他。直薰到他的双眼失明五官移位俨如一个黑木疙瘩,才又在他的身下很远处点柴禾,将他烤得皮开肉裂黑油直冒,但这时却不让他死,任他惨叫得直至喉管破裂,最后才将铁索放下,将他埋入熊熊烈火之中。

  想着他皮肉滴下的油在火上的滋滋声响,以及落入火中肠穿肚烂发出的破裂声,我感到不寒而栗。

  老天爷啊!天亮之前,这一幅凄惨的图景,就要落在我的身上。与此相比,被砍头或扔下舍身崖简直就可以算是幸福了。

  呜呜呜……

  我拼命挣扎着,乞求着,甚至号哭着。

  村长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和乞求。他很满意地笑笑,说:别怕,死其实很容易,眨个眼睛就过去了。

  从他声音里,我听出了无论怎么乞求也无法改变的坚定。这时,我也觉得自己的乞求有点滑稽和可恨。心中有个声音尖叫着:不就是一个死吗?乞求有什么用?只能让他更得意更鄙视你。

  为了不让他更得意,我决定不再乞求,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平静下来。我想,不久的将来,这个该死的可恶男人,他也会随着脚下这块石头落下悬崖!

  想着想着,我的心平静下来,心中暗暗盼望着天明和酷刑的尽快到来。与他们相比,我觉得漫长的等待更可怕。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嚷声。村长家的老五急急的赶来,说铁匠在打制焰刑架时,因为用力过猛,架子垮塌,将他砸在下面,已经死了,焰刑架做不成了。

  虽然他们小声嘀咕,但我仍然听见了,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更让我兴奋的?我高兴地长长抒了一口气。

  村长从我呼出的气息中感觉到了我的得意,恼羞成怒地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铁匠死了还有木匠,这焰刑你是逃不了的。

  当即命老五去叫木匠赶紧动工,不一会儿,木匠就立好了焰刑架。村长说:这玩意儿虽然没有铁家伙牢实,但也还是够你喝一壶的,来啊!把他拉出去,好好吊一晚上,让他享受享受最后的新鲜空气。

  老五和老四像两条狼一样冲了进来,将我拎起,连拖带拽地将我拎到晒场上。

  这时,我看见夜光中的焰刑架和架下白花花的木柴发出森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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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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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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