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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想你亲吻的不只是我的寂寞
 
从巴中小子房里出来,小杨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烧烤味。这味从她的身体各处往上蒸腾着,把她搞得有些烦躁。
 
她很想好好洗个澡。
 
在她想好好洗个澡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余天明:这小子很久没出现了,究竟跑哪去了?
 
小杨儿很奇怪,自己会在刚和一个男人做完爱之后,开始想另外一个男人。
 
她像平时一样,跑到附近一家宾馆去开房。服务员跟她已很熟了,给了她最低的折扣,这让她找到一个舒适的洗澡地方。她才不想像秋蓉她们那样,窝在发廊的下水道旁边,从盆里舀着水,有一盅没一盅地洗得浑身难受。
 
她喜欢在镶着洁白瓷砖的浴室里,任喷头中无尽的温水从头到脚地淋个通透,然后,从各种瓶瓶罐罐中挤出各色的香波和沐浴液,揉成一堆洁白而香喷喷的泡泡把自己包裹了起来。那感觉既清爽,又温暖,还有些让人心痒痒的愉悦感。而她不多的渴望男性温存的时候,大多是在这个时段。
 
这时候,她突然想余天明了。她想,要是他在这里,一定会用他略显粗糙但十分有力的手给她搓背,在搓遍她背上每一寸肌肤,使那些因渴望爱抚而激动不已的肌肤得到充分的安慰。
 
之后,他的手便会像两条滑腻的鱼,从她的肘间游过,轻柔而舒缓地在她的前胸上汇合。
 
紧接着,她的背感触到他的胸膛。尽管莲蓬头上流下的水声很响,但她仍能感觉到那一阵急过一阵的心跳。这心跳,其实是一阵合鸣,一半来自他,一半来自她。
 
就在那紧张撩人的心跳声中,搭在她胸口的手把她搂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这是一种足以令灵魂脱离肉体的感觉。
 
在氤氲的水气之中,小杨儿被自己的想象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了。但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见布满水雾的镜子上只有自己含混而模糊的影子,这让她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镜子中的影子面目不清。
 
面目不清的影子让小杨儿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依她的脾气,想哭就张开大嘴哭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多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干的。以至于叶子和秋蓉她们都觉得她的喜怒哀乐比夏天的天气还难以琢磨。
 
她们不懂她。
 
她也不需要她们懂。
 
这两个分别比她大20岁和10岁的女人是不可能搞得懂她的,如同她无法搞懂她们一样。
 
小杨儿觉得,自己原本是个简单的人,而恰是自己的简单,让别人觉得搞不懂。
 
比如现在,她非常简单的只需要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需要他抱紧自己,将自己狠狠地压在身下,用半是野蛮半是温柔的冲撞,将她的孤独和郁闷从身体中一点一点地挤出去。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觉得这是她比叶子,林芳和秋蓉都明白的地方。她们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意正视而已。
 
小杨儿发现今天的自己很奇怪,在咧开嘴准备伤感一把的时候,突然想起叶子秋蓉等一大把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这显然不是她的风格。她的风格是什么呢?想干就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能成为她改变主意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来了精神。胡乱抹干身上的水之后,她赤裸着身子跑出浴室,拿起电话,拨余天明的手机号。
 
手机关机。
 
她有些不甘心,穿上衣服,来到宾馆楼下的网吧。她想:今天非得把他揪出来,哪怕他这时正在土里埋着!
 
她打开QQ,看到好友栏中余天明那熟悉的猪头像正黑着,她感到有点失落。但他想,兴许这小子是隐身上网呢?于是换了一个不常用的QQ号上去,试着和他联系。
 
果然,那黑着的猪头闪动了起来。
 
她假称自己是个女大学生,玩得很无聊,想找点刺激。
 
这个信息很快得到余天明的响应。顿时,屏幕上出现一行又一行热辣而滚烫的文字。
 
你寂寞吗?
 
愿意找个地方,让我轻吻你的寂寞。
 
如果换成往日,小杨儿会被他的这些文字灌得狂吞口水。但今天,这些文字像一瓶烈酒,浇在滚烫得快要燃烧的小杨儿身上。
 
小杨儿听到耳边一声剧烈的爆炸。
 
不,这爆炸声来自于她的内心。
 
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这对她来说比用一张纸包住一堆火还难。
 
她强迫自己的手不要颤抖,然后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打出一段文字:
 
我很寂寞!
 
我想你亲吻的不只是我的寂寞
 
……
 
对方沉默了片刻之后,打出:你在哪里?
 
小杨儿想了想,约他在附近一家公园见面。
 
对方很快回复:15分钟后见!我就在附近。
 
小杨儿在屏幕上打出一个“OK!”之后,狠狠地把键盘砸出一声巨响。
 
周围的人都惊诧地看着她。
 
这些眼神让她突然有点难为情,她的脸因气和窘而滚烫着。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十几年来,她曾经让无数人面红耳赤,下不来台。但想不到在今天,她却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虽然手边上没有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比西红柿还红。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突然想哭,但觉得这样很丢脸,而且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小杨儿的性格是:只有让别人哭,而不能让自己哭。除非自己想哭,决不让别人气哭。如果两个人中必须要哭一个的话,那哭的决不是她,而应该是别人。
 
想到这里,她咬咬嘴皮,从提包中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故作轻松地长长吐一口烟,强忍住泪往外走。网吧管理员叫她结账,她都没听见。
 
她强忍住眼眶里涌动的泪水,让自己笑笑,阳光刺得她眼睛痒痒的。
 
她自己也感觉有些奇怪,从来没稀罕过男人的自己,怎么突然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为一个男人痛苦落泪了?
 
这简直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但却不可理喻地在她身上发生了。
 
她赶到公园时,余天明已站在公园门口,果然如他在QQ上所说的那样,穿着一件黄色的T恤,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在东张西望。
 
她从树后悄悄绕到他背后,死死瞪住他的背影故意不出声,咬牙看他由最初的悠闲到焦急进而不耐烦地踢地上的树叶,心中莫名的有一丝丝儿的快意。
 
眼见着约定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他开始暗暗嘀咕起来。虽然他仍死死盯着一个个女孩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但他越来越有一种被人“晃”了的感觉。对于一个见网友的老手来说,遭遇这种晃点也一点都不算奇事。它甚至普通得如同吃花生要剥壳吃苹果要吐核一样。
 
半小时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余天明开始有点焦躁起来,他不耐烦地喝水,并翻来覆去地看手机上的时间。
 
终于,他决定不再等了。就在他扔掉矿泉水瓶子准备一走了之的时候,小杨儿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背着手,一脸冷笑地看着他。这让他感觉对方像某款电脑游戏中的女杀手那样凉风飕飕,冷气逼人。
 
他尴尬地笑笑,说,你……你也在这里?
 
小杨儿嘴巴一撇,冷冷地说:我是来等你亲吻我的寂寞的!
 
余天明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
 
小杨儿鼻子里冷冷哼出一个贱字。
 
余天明很快从窘迫中回过神来,强挤出一脸笑容说:小杨儿妹妹,别生气!我是太无聊,出来玩玩,别当真!
 
不知是他的表情太怪异还是语气有什么不妥,让小杨儿心中那股燃了很久的文火一下子变成了熊熊烈火。
 
她把几个小时来折腾得自己惶惑不安神魂不宁的罪责,连本带利全算在余天明的头上。她觉得自己像个小骚猫一样想着念着盼着的,竟是一个心中根本不在意自己,时刻都不把任何事当真,时刻都无聊地想出来玩玩的人。
 
虽然她也是这样的人,而且她平时也能平静接受余天明也是这样的人的事实。但在此时,她却接受不了!
 
她一抬手,甩了余天明一个耳掴。
 
她没想扇他耳掴,但几乎是一种本能,她扇了。
 
余天明遭到突袭,根本没做任何思索,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又重又响的耳光。
 
像一场没来由的龙卷风,两个人在公园门口激烈撕打起来。
 
也许是打过太多的武侠类游戏,两个人都无师自通地学了很多招,一古脑儿全使出来。
 
围观的人们,有咧着嘴笑的,有鼓掌加油的,也有摸出电话打110或新闻热线的。
 
小杨儿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把一天来因郁闷累积起来的力量全部发泄出来。
 
她发现,畅快地与人打架的感觉甚至好过做爱。
 
在这几个小时里,她也许渴望的并不是与人做爱,而是打架!
 
余天明本能地抵挡和躲闪着,最初他还能势均力敌地见招拆招,但随着观众的增多,指责他的声音也多了起来。这严重地影响到他出招的力度和准确度,使他在很短的时间里连中数招,顿时,鼻子也出血了脸上也落下几道血槽。
 
这时,远处传来警报声,110来了。余天明感觉不太妙,甩开小杨儿,拨开人群往外走。为了不让那些打抱不平的人拦他,他故意扯开嗓子大声说:让一让让一让,没见过两口子打架?
 
他这一招果然很见效,旁观的人们果然没一个伸出手来拦他。
 
他故作镇定地走出人群,然后拔腿向公园里跑去,很快便消失在树影和假山之中。
 
小杨儿也怕警察,也拔腿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拼命地往前跑,想尽量离警察的视线远些。因为对她来说,余天明给她制造的,只是风波与不愉快,而警察的追根问底,则是灾难。
 
她跑着,直觉得脚下的彩砖路面已软得像沼泽了,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头看警察追来没有。
 
谢天谢地,警察没有追来。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张着大嘴向她奔过来。
 
因为不是警察,她没有逃。
 
事实上,即使对方真是警察,她也实在没力气逃了。
 
中年男人冲到她面前,大口喘着粗气说:小姑娘,又是你啊!
 
小杨儿很茫然地看着他,努力在记忆中把近半个月的客人一一搜索,但结果却一无所获。
 
中年男人笑笑,冲她比了个打电话的姿势,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那场电话风波。她把脸一沉,说:事情都过了这么久?还没完没了?
 
中年男人摆摆手说:你别误会!我……不是为那事,我是要找刚才和你打架那个人。
 
你要找他,追我干嘛?
 
不是没追上他吗?他比你跑得快!
 
你找他干嘛?
 
他是我的学生,已经逃课半年了,我正在四处找他。你跟他打架,关系肯定不一般,一定可以帮我。
 
你走在大街上被电线杆撞了,你和电线杆是不是关系也不一般。
 
可电线杆没跟你打架啊!
 
中年男人一本正经的神情把小杨儿逗笑了。她往四周看看,没警察追来,于是说: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让我掂量掂量是真还是假?我再决定告不告诉你。
 
中年男人从口袋中摸出手绢擦了擦眼镜,说:那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小杨儿点点头。
 
那男的说:在路边站着说……有些不方便……那边有家小咖啡店,坐着说。
 
小杨儿知道,他是怕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影响不好,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躲起来。反正自己也口干舌燥了,于是同意了。
 
进咖啡店,男人要了一杯咖啡,小杨儿要了一听啤酒。男人咽了口唾沫,开始讲话,他说:
 
我姓黄,红黄蓝绿的黄。
 
我是老师,在城东的科技大学任教。
 
余天明是我的学生,在我们学校已读了两年书了。
 
他来自贵州和重庆交界的大山里,是村里最早一名大学生。
 
最初来学校的时候,他的学习也很勤奋,但他有一个可怕的坏毛病,这也许是你们这人年龄人的通病,就是太爱慕虚荣了。
 
别人有的,他一定要有。
 
别人没的,他更要有!
 
这些是个人的生活细节,照例老师是没必要过问的。因为大学生基本上是成年人了,对他们没必要像对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吃喝拉撒睡都管。只要他消费的钱来路正,没偷没抢就成。
 
余天明出手很大方,这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包工头的爹。他说他爹很能挣钱,这引起了班上条件差的同学们的羡慕。
 
但有一天,他爹来学校,大家才发现,余天明那个“挣大钱的包工头爹”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而现实中的他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变卖了所有的家当来支持他读书。他来学校的目的,是告诉他,家里已没有东西可卖了,他准备出来打工或卖血,供他上学。
 
这场面本来很感人的,但问题是此前余天明已编了一个美好的故事在前面,与现实的反差太大了,班上的同学们反应也不尽相同,有的认为他为了虚荣而编谎言实在不应该,有的则认为情有可原。总之,众说纷纭,议论纷纷。但这种场面被余天明完全理解成为大家对他的嘲弄和讥笑。这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已有了这种想法,即使众人一语不发,他也会感到是一种嘲弄。
 
在屈辱和伤感交织的情绪支使下,余天明冲出校门,一去不复返。他的老父亲见闯下了大祸,当场晕倒在地。他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为什么那样令他儿子尴尬绝望。要知道,儿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一说起他可是连嘴巴也合不拢啊!
 
老父亲忧伤而绝望地走了,每隔一个月会打电话来问问儿子的消息。而余天明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在外面打工,有人说他去当“鸭”了,还有人说他在网上专门骗女孩子。总之,说法很多,但没有一次是落到实处的,这让我特别担心。虽然学校已按自动退学处理了这件事,严格地讲已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我心中实在有些放不下,我总觉得欠他那老父亲什么,总想把他找到,至少告诉他,他的父亲在找他。
 
小杨儿听得一楞一楞的,呆了半晌,才一字一顿地念出余天明的手机号,她说:也许他不会开机,你得碰碰运气。
 
黄老师记下手机号,说:只好试试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把你的手机号也给我一个,到时,你可以帮帮我……和他的父亲。
 
小杨儿又念了自己的手机号。
 
黄老师记下,说声谢谢,转身就要往回走。
 
小杨儿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妻子,她还好吗?
 
黄老师停了下来,想了想,笑笑,说: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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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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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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