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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我刚到成都打工时,常混迹于成都水碾河农贸市场附近的小饭馆,与几位同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同事们,每人炒三元一份的俏荤菜,黄曲米饭随便舀,如果老板不特别忙,还会随手送我们一碗洗锅汤。
 
    多年来,我一直将那一段生活,称为自己人生的“池塘之底”,已经低到了泥潭的深处,而洗锅汤,便是那段触底人生的标志性建筑。
 
    所谓洗锅汤,就是厨师在炒完一锅菜之后例行洗锅的水,沾了些残剩的油汁和盐味,烧开之后,撒几粒葱花味精,或顺手带进两片菜叶或豆腐,用一个小碗装了,放到客人面前,让客人受宠若惊地体验一把一菜一汤的感觉。
 
    即便是在近二十年前的九十年代末,三元钱一份炒菜米饭随便舀的生意,也看不出利润究竟在哪,再附赠泡菜和洗锅汤,即便佐料成本不计,但炭火或洗碗的人工,积少成多,也会是个不小的数。
 
    饭馆的老板姓王,夫妻二人先前是国营小食店的工人,双双下岗,自己筹了资金,租下农贸市场两间毛毡棚,男的炒菜,女的算账端菜,各自干的都是老本行,起店名时,有人建议起“下岗饭店”,老王觉得既不吉利,也有展览伤口之嫌,于是干脆就叫夫妻饭店,但我们更喜欢管它叫“洗锅汤”,简单直接,特色分明。
 
    关于小店的经营及成本,王老板自有他的一套算法。他说,三元一份菜确实没啥赚,如果遇上饭量大的还会亏本。但这可以吸引人气,随时给人生意兴隆味道不错的感觉。况且,谁又说得清,这些三元客永远都囊中羞愧,保不准月初领工资时横下一条心给自己买份大餐,保不准哪天好运气走错了门也砸在他们头上,或者朋友往来生日聚会,看我对他们的照顾,也回来照顾一下。一个月下来,也能小小地赚上一笔,虽不能发家致富,倒也比死工资强。至于洗锅汤,无非是顺手的人情,这是我父亲教的,他老人家卖了一辈子汤圆,凡打摊前路过,或借凳歇个脚的人,他都会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水,人们因此很喜爱他,说起也没啥,就是多洗个碗的事情。
 
    厉害吧,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把如今互联网讲师们讲得口沫横飞的流量思维,讲得如此的简单易懂,令人佩服之至。
 
    但向客人赠送一碗洗锅汤,确实不只是多洗个碗的事情,一个客人多洗一个碗,十个一百个,账不可细算。省城农贸市场旁的小饭馆,与乡下半天才等得来一个客人的汤圆摊不一样,容不得半点的不经济想法,客人多等一分钟,都会乱叫唤。而一分钟一分钟又一分钟,耽搁的就是要命的翻台时间。这些小细节,最终决定了王老板的成败,在经营了差不多三年之后,他的小店关门了,这对于饭馆的农贸市场,算不得什么大新闻,只是自那以后,在那条街所有小饭馆里,再也喝不到洗锅汤了。至此,我才发现,洗锅汤不算我人生的最低点,想洗锅汤而不得的那些日子,才是。
 
    与洗锅汤一起消失的,是三元一份的炒菜。各家餐厅门口的粉板上,菜价像浇了化肥的豆芽,一天一个样子的涨势良好,四元五元六元八元十元……在菜价涨至十四元的那一年,我离开了城东,并且终于开始自己做饭,在与朋友合租的小厨房里,我炒第一份菜时,在铲完菜之后,忍不住往里掺了一瓢水,静等它沸腾冒泡,然后将葱花和剩下的菜渣,搂进那掀天冒滚的锅里,一股熟悉的味道,在空气中慢慢升腾,并将世界变得泪光一片……
 
    那是老王的味道,既温暖、又悲悯。
 
    曾经的川菜馆,有一道菜叫洗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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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川菜馆,有一道菜叫洗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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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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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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