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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的河边公园,跳舞的大妈们还没出场,因而能听到鸟叫声。这些小家伙很聪明,知道属于它们的表演时间不多,故而像末日将临的蝉,恨不得将最后一丝力气,都化为鸣叫声。
 
相比于豪壮的音响,鸟鸣算是清流,虽然也很响,但却能让人愉悦。
 
这短暂的愉悦,是每天引诱我早起的理由——听一会风声与鸟鸣,足以胜过好多灵丹妙药,可以安神,可以清心,可以让野鸡样乱飞乱窜的欲望,安定下来。
 
风照例很轻,东边的树林中,离天更近的叶子已变得彤红,把鸟鸣声也染得金黄一片。
 
“一二三,木头人!”
 
不远处的树丛中,传出一声清脆的女声。
 
早晨可不属于年轻人,谁这么早在这里玩游戏?
 
我忍不住朝前望。
 
不远的树下,停着一辆三轮摩托改装的清洁车,蓝白相间的车身,屁股上挂个汽油桶改装的水罐,罐子尾部有个水龙头,龙头上挂着一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支丫着刷、抹布和钢丝球。这是本地护栏清洁工的标配,她们的工作,主要是把河边的护栏和石阶上的牛皮癣广告洗刷干净。
 
声音来自车上坐着的一个胖胖女人。她的长相,显然没有她的声音那般灵巧。
 
见过无数吊嗓子的,但没见过喊木头人的吊法。我不禁哑然:看来,撕牛皮癣广告,确实是一件令人感觉无聊的工作。
 
就在我讪笑着准备离开时,树后面传出另一个声音:“怎么这么久啊?我扛不住了,草里好多虫虫,专咬木头人!”
 
话音未落,从树后冲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娇嗟地扑上清洁车,扑进女人的怀里。
 
这时,阳光正好从前方的树冠上斜照下来,女人脸的汗和男孩脸上的绒毛,都亮晶晶的,像镀上了一层金边。
 
女人的脸,顿时鲜活起来。她捧着孩子,像捧着随时可能化掉的甜糯冰淇凌,语调温和地说:“不行,你是男子汉,不能连这点时间都坚持不了!”
 
“可是虫虫真的很痒!”
 
“涂点清凉油,坚持!你记住,咱们玩这个游戏,很重要!”
 
女人从围兜口袋里拿出清凉油,给孩子手和腿都涂上。说:“乖,再坚持一下!我喊一二三,木头人,你就躲到树背后,不说话不乱动。”
 
小男孩不太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二三,木头人!”
 
女人喊了一声。
 
孩子从她怀中蹭地一下窜出去,像一只灵巧的松鼠,躲到树背后。
 
“影子,还有影子在外面!”女人焦急地喊。
 
树后的小影子,小心地缩进了大树的阴影中。
 
女人很满意地笑笑,说:“不错,很棒。记住,我没叫三二一,解冻,你一定不能出来!”
 
说话间,从远处遛过来一辆电动车,车上坐着一位穿着和她一样的蓝色工作服的中年妇女,一路扫视着护栏,向这边巡视过来。
 
她看看护栏,再看地面的红砂石和马路上的砖牙子,以及花圃的大理石台璧,像一个挑剔的顾客在选一件贵重商品,脸上的每块肌肉里,都饱饱地充盈着不满,随时准备喷射而出。
 
她的眼神一路清扫过来,停留在胖女人脸上,宛如这也是树或砖墙的台面,也是需要她检查和修理的物件。
 
“你……,今天打扫这几处,有进步,但前面下河的第五级台阶上有一片树叶,西边花台的第二个砖缝里有一块泡泡糖,记着把它收拾了!另外,你没带娃娃来上班了吧?”她的话语像刚出冻库的冰砖,又冷又硬。
 
胖女人低着头,底气不足地说:“没,没带,上次是小宝外婆病了,我上早班,没法送她去幼儿园,其实,我也巴不得她多睡一会儿,您知道,幼儿园八点开门,我五点多上班,孩子他爸又……”
 
树背后,小小的影子微微地一闪,仿佛树紧张地吸了一口凉气。
 
胖女人像被筷子拎起的汤包,顿时紧作一团。
 
听她说话,主管冷硬的语气,顿时有所缓和:“……唉,别说那个渣男了,扔下这么好的孩子跑了。你也不容易,我对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上次要不是被马总亲自抓到,也不会罚你的款,公司有公司的规定嘛。我知道你需要这个工作,但我也需要这个工作,如果管不好,我的工作也干不成了,我女儿还在读大三,每个月等我寄伙食费呢。所以,你要注意,别让我不为难。针过得去,线才过得去,是吧?”
 
胖女人点头,鼻尖上不知是汗还是泪,亮亮地一闪。
 
主管说完,继续巡视着往前走。
 
走了很远,拖着声说:“那棵大树后面我就不看了,你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没撕净的不干胶广告!”
 
胖女人冲着她远去的背影,感激地点头。
 
这时,太阳从她身后升起来,把她的身影镀得一片金黄。
 
远处,音响开始叮咚起来。
 
我从来没有觉得,广场舞的歌,竟也能那么感人,让人有想掉泪的感觉。
 
(发表于《读者.原创》2019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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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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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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