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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而下的第一滴雨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过来。天被四周的楼房挤得只剩小小一个井口了,除了背靠的预制板之外,整个世界都有些冷漠。周遭楼房里各色窗帘背后透出幸福的光芒来。这使得我更愿意看天,尽管脏兮兮的天空也被都市的灯火映衬得烦躁不安,但至少那儿没有令我嫉妒的窗,红色蓝色或黄色的窗帘里。每一声欢笑每一段音乐无不令人想哭。
  从内地那座小城出来已经三个月了,在那里,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车工,几千人的厂子里,我至今保持着“单车年工时第一”和“由学徒到技师只用了六年时间”的纪录,也因此获得全车间最漂亮的女孩子殷巧莉的青睐。
  但好景不长,厂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原本俏得像皇帝闺女似的产品突然变得像黄脸婆一样不招人喜欢。有人说是因为内部管理不行,质量上不去。有人说用户们嫌国有企业的回扣要上账,容易留尾巴,不敢买咱的货。说法有很多,但结果只有一个——企业濒临破产。厂子是国家的,咋能说破就破呢?上面就想整改的法子,让一家更大的厂子兼并了我们厂,并让满五十岁的男职工和四十五岁的女职工提前下岗“退养”。其实退不退都一样,反正都领不全工资。殷巧莉耐不住没钱买衣服和化妆品的日子,跑去舞厅给人伴舞,伴着伴着也就伴飞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天,我躲在殷巧莉家的楼道里,看着殷巧莉从一辆红色桑塔纳里出来,不顾天下着毛毛雨,在司机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而后唱着歌上楼。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面孔有多吓人,只觉得殷巧莉像只胆小的老鼠遇见猫一样五官移位不知所以。这时候,我听见耳鼓里一阵轰鸣,原先冲上脑门的血突然凝住了,所有想好的阴损刻毒的语言竟莫名其妙地化成一声叹息。殷巧莉低着头从身边走了,从此化成为一段记忆,世界在殷巧莉一声轻微的关门声之后罩满了泪光。
  我在家里蒙头睡了三天三夜。
  严格说,不是睡,是熬。
  殷巧莉像迎接英雄一般迎接我从省上参加技术比武归来的情景苦苦折磨着我,在那次有几千名技术好手竞争的盛会上,我夺得了车工组第一名。殷巧莉当着众人的面在我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吻。那时,天在转,地也在转,太阳光像热牛奶一般甜丝丝、暖洋洋的。
  然而,那一场凄冷的雨像硫酸一样把美好的记忆都吞噬掉了。只留一些细碎破败的残骸,每每想起,心中忍不住一阵阵悸痛。
  明天会怎么样?
  我害怕自己拖着沉重的影子重新走在阳光下的情景。
  我干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错。
  面对这个变化得比陀螺更快的世界,我像一个阳萎患者一般有气无力。恨别人,更恨自己,可以这么说,我是怀着深深的恨意离开故乡的。
    
    
  第一滴雨之后,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更冰凉也更沉重。这种感觉像三个月来的经历一般令人痛苦。在这座大城市里,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找钱,谋生。他们怀中都揣着一摞摞能够证明自己才能的证书和奖状,从博士研究生文凭到优秀三好学生甚至乡运会的精神文明奖证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我的那张可怜的“技术标兵”和“技师证”显得太薄太微不足道。由于调整产业结构,这座大城市的车工也逐渐没活可干了。而我对别的工作却又实在一窍不通,十几年来,干了一生车工的父亲的话第一次使我感到不可信,他说:工人就该把技术学好,走到哪儿都不怕。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此时正栖身在这样一片杂乱而潮湿的建筑工地上为明天早晨吃什么而发愁时,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这时,工棚里传来一阵哭闹声。不用问也知道,陈二狗又在打小兰了,这似乎是他每天饭后的惟一的娱乐方式。
  小兰杀猪般的哭声在楼群中乱窜着:爸爸……别打了……我不读书了!声音像溺水的小羊。
  众人拖开陈二狗。毛子帮小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装进书包里。小兰不敢伸手,仿佛书包在一瞬间变成了烫手的火炭。
  小兰妈坐在屋角的灶旁烧水,眼泪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我问毛子:咋了?尽管陈二狗打老婆女儿通常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有时可能是因为小兰捡水泥纸或玻璃瓶不够多,有时可能是因为自己干活时挨了包工头的骂,但今天,小兰叫得很蹊跷,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毛子是个大孩子,平时和小兰处得很好,很替小兰委曲地说:学校关了。
  啥时关的?
  搞不清,听教育局来人说是不具备办学条件。
  小兰就读的学校,是一个退休教师在一处即将拆迁的房子里办起来的。来读书的都是跟父母出来打工的小打工仔。早先,陈二狗说什么也不让小兰去,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啥?陈二狗作梦都想生个儿子,结果天不作美,不遂意的气就往小兰身上发——谁叫这死妮子把名额给占了呢?想想陈二狗都恨得牙痒痒的。最后,还是耿二爷站出来骂了陈二狗一顿,他说:陈二狗你狗×的,一个好端端的娃楞要被你弄成个睁眼瞎,上茅厕都分不出个男女来,今后还像咱们一样窝囊,你受活么?你不让去我让!穷死了我也把这二百元垫上!耿二爷是工棚里的头,他说话陈二狗不敢拗,这样,小兰才勉强去读了几天书,谁知道今天下午突然来了一帮人,把老师撵走,把孩子们驱散了,并对孩子们说:这地方不能读书,要读书,让你们爹妈领你们上正规学校。
  正规学校?毛子说乖乖,我们这些没城市户口的,光进校费还不收几万元,还不带生活费服装费学费,那架势,把陈二狗一家全卖了也抵不了一个零头的。陈二狗吓傻了,小兰这一闹,不是找揍么?
  陈二狗气哼哼地说:办学条件差,他妈的!能差过咱村?起码孩子们坐的是木凳,头上顶着的是稳当的瓦,不用坐石条凳更不怕椽子落下来砸了头,狗臭屁!这些老爷们为了多捞钱,楞是把咱不当人。我们的娃娃难道是石头里崩出来的?
  工棚里静得出奇,陈二狗说的话,实际也是他们想说的,大家像被点中了穴道一般,呆立着,各自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只有灶膛里木柴的爆裂声充满在空气中。
  唉……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毡棚顶上,雨的声音很空洞也很让人心焦,毛子是个爱热闹的人,不习惯这种宁静,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读书么?张士比亚教他不就得了嘛?你看他,有看不完的书呢。
  张士比亚名叫张士宾,来自四川,来工棚之前是一位诗人,严格推敲起来这句话不够准确,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诗人,只不过他最初的诗是用笔写在纸上而现在的诗却在太阳用光刺在他的脑门上。在这个城市里,诗人与窝囊废基本同义,他的额头被无数次拒绝碰满了茧疤。电脑懂吗?期货懂吗?加权指数传销商利润率投入产出比,不懂?那你来干什么?对不起,恕不奉陪!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了远房亲戚耿二爷,就跟着到工棚住几日,最初,他发自内心瞧不起工棚中的粗人,以毛子为首的粗人,却是天下最好处也是最难处的主儿,他们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生准则,反之亦然。于是乎,诗人很快便有了张士比亚这个绰号,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诗人每天早出晚归去找工作,他坚信这又潮又热又臭的工棚绝不是他的梦想之地。直到有一天吃晚饭时,粗人陈二狗很直率很粗鲁地将锅敲得山响骂“世上只有猪只吃食不干活”时,他才终于低下头承认自己的百无一用,并主动求耿二爷给他安个活儿,这样,他在工棚里也不再是局外人了,盛饭时也一改过去的谨小局促,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众人正为小兰的事气愤当儿,诗人却正为头顶油毡的破洞而不知所措,雨水像一颗颗闪亮的小珍珠在空气中划一道美丽耀眼的银弧,而后很空洞地碎在他床上的稿笺上,那声响仿佛是一声婉约的叹息,使诗人的哀伤心境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
  第二滴
  第三滴
  第四滴第五滴……
  雨像顽皮的孩子,第一次恶作剧没被制止,就愈加猖狂而肆无忌惮了。
  张士比亚看着雨在一行行诗歌之间爆炸,如炸在被“精神战”蛊惑的士兵行列中,墨迹四溢,东倒西歪。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队列里的一员,爆炸声和硝烟将他和同伴们隔绝了。他死死瞪着那豁口,看着敌人的炮弹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扑面而来。
  毛子说:诗人诗人,棚漏了,你还傻坐着干啥呢?
  毛子像棕熊似的摇晃着手臂说了些什么诗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就呆呆瞪着那雨滴如瞪着敌人枪口中发出的子弹,目光很凶,似乎想在雨滴落地之前将它蒸发掉。
  这时,外面的水往工棚里地势较矮的地方流淌,水面上裹着一层干灰,像一个鬼鬼祟祟的阴影,很快,阴影布满了整个地面,人一走动,地上便成了沼泽。
  人们慌乱地将地上放着的箱子、塑料盆、鞋、袜往床上扔,扔完之后,一屁股将自己也扔上床,咬牙切齿地对地上的水吼:有本事你就上来!
  张士比亚哪得这般洒脱,他的行李很少,除了书仍是书。草席上已依稀淌起了亚洲地图,随着头顶上雨水的光临,亚洲还在不断扩张,地图每扩张一寸,他就往后退一寸。他想起来移床,但毛子的床紧紧顶着他的床,想移动一寸也很困难。
  这时,屋里的人们唉声叹气地骂起老天爷以及他的一切女性亲属来。诗人也气汹汹地加了一句最形象也最惊人的一句。
  骂着骂着,床上的地图停止了膨胀。噫?莫不是老天有知?片刻,耿二爷湿淋淋地走了进来,大伙才知道原因。陈二狗嘟嘟囔囔地说:二爷,又没淋你那铺,劳那神干啥?
  耿二爷把眼一瞪:没有缘大伙不进一个屋檐。你让他这样的斯文人咋弄?他和咱不同,早晚不是咱棚里窝着的人,咱能让他在这里屈了么?
  毛子看见二爷手上有血,就问咋了?二爷说没啥,被钉子挂了一下。
  毛子赶紧从箱里拿出一瓶壁虎酒说:来,搽搽。这壁虎酒是毛子临走时他娘给的,她说咱乡下人可得不起病,带点药总比没有的强。无论伤风感冒蚊虫叮咬毛子都用。
  耿二爷皱皱眉,毛子把酒从他手上淋下去,酒混着血溅起一阵水声,满屋顿时充满一股好闻的酒香,把陈二狗馋得直吞口水。
  这时,我看到张士比亚的脸上挂着一滴泪水。他觉得工棚里每个人的脸都那样亲切而平静,包括他厌恨的陈二狗和给他起绰号的毛子在内。
  雨依旧下得很大,但雨声却离得很远很远了…… 
  
  
  大伙儿懒心无肠地拨拉了几口饭,把碗往枕头边上一扔就各自睡了。耿二爷一边伸手关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睡吧,睡吧,等大楼起了层,就不再住这破地方了。说着话,他狠狠地锤自己的腰。
  毛子接嘴道:是呀,兴许还能像上回那样,睡几个月总统套房呢。只可惜没完工。二爷,你说,那总统套房完工之后是啥样?人家说里面的澡盆都是黄金做的呢。
  这我倒说不清楚,反正,住一宿起码得花咱们几年的工钱,兴许还不止呢。
  乖乖,咱住那几个月,不是赚大方了么?
  傻小子,赚啥呀,咱住的那只是水泥石头块,离总统套房还远着呢。
  但那终究成了总统套房,我还在屋角撒过尿呢。
  换往日,大伙一定会被毛子的傻话逗得大笑。但今天人们却没笑,一个个都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工棚里的人们,一下雨都这样。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
  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似的,大泼的水毫无节制地冲刷下来。在雨的重压下,工棚显得异常脆弱可怜。眼瞅着水位一步步上涨,如果雨不停的话,床上也将不再安全了。耿二爷搔搔头说:这样不是办法,得抽水。
  我和毛子急急忙忙到库房去找潜水泵。雨滴很大重地敲在我们的身上,冰冷刺骨的痛。而更冰冷刺骨的是保管员的脸,他冷冷地说:泵昨天就拿去抽地基坑里的水了,被沙石打坏了两台,哪还有给你们的。他鼻孔里冒出的气可以制冰淇淋。
  我们沮丧地往回走,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泥都在与我们作对。恨得毛子眼红红的想找人打架一般。
  水位还在涨。
  耿二爷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破瓢,用木棒接了一个长柄,像舀粪勺一样抡得溜圆,把水往外舀,众人见这办法还行,就纷纷效仿,盆儿钵儿罐头瓶儿全都上阵,以原始的方式与老天爷干了起来。
  水渐渐退了下去。陈二嫂过来请示耿二爷:地上有水,柴湿着没办法煮饭,干脆每个人买几个馒头啃啃吧。
  二爷把头上的泥和汗水一抹说:再买两只烧鹅,几斤猪头。天不怜惜咱,咱自己怜惜。好好打一顿牙祭!
  陈二狗一咽唾沫说:还要酒。
  对!酒。
  众人大声附和起来。一想到即将到嘴的肉和酒,大家的劲头更高涨起来,舀水的节奏也更快了起来。
  陈二嫂做事干净利落,不出一小时,丰盛的酒菜便摆到了毛子的床铺上。大片大片的卤猪头白花花的招人眼馋,烧鹅油噜噜的身姿甚至比维纳斯还美。各人的饭盒和碗里都斟满了酒。陈二狗耍心眼,把小兰的碗也支到面前,掺酒的毛子眼尖,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怒视道:小兰也喝?
  陈二狗脸胀得通红,嚅嗫道:小兰……他爹喝,他爹喝。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
  饭前照例要清点人,这是耿二爷兴下的规矩,他说咱都是出门人,同顶一个屋檐,同一锅搅食,是一家人,就得像一家人待。吃饭时少了谁都不行。
  清点的结果,张士比亚不在。
  毛子说:这小子到哪去了?该不会又淋雨玩去了?
  陈二狗不满地摇摇头:兴许是吧。
  在众人眼中,张士比亚这小子确实有些魔魔症症的,经常半夜跑到工地的空草坪上大声和木椿子说话,或跑到雨里把自己搞成一只落汤鸡。最绝的一次,是他收工时,见路边有株野草被石块压住了,可怜得如同他的身世一般,不觉起了怜惜之心,把它掏出来,用一个废罐头盒装了,放在床头,朝朝相顾惜,夜夜不能忘。在他的悉心照顾下,草儿不孚所望地成长起来,并在某一天早晨在他伸懒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非常刺激的招呼。小草接触过的地方,如毒针刺过一般,剧痛着生满了大小疙瘩,他这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把毒草当成了鲜花。这事成了工棚里不朽的笑谈。陈二狗事后说:那草会扎人,我早看出来了,就是不说。引得张士比亚从此把他当成头号敌人。
  等了一阵,陈二狗实在经不住空气中酒肉的香气的诱惑。那香味像一只柔软得近乎于无的小手在闻者的脸上、鼻上、喉头上和胃上一路挑逗着,足以令最坚强的人们为之所动,何况工棚里这群并不十分坚强且几顿没有吃到像样的东西的人们。
  陈二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就小声嘟囔着:再不回来,酒气都跑完了。
  陈二狗的话破天荒第一次在工棚里得到了拥护,人们附和着:是啊。
  耿二爷只好点头说:好吧!给他留一份。
  人们踊跃地去拿碗,给他夹了一份。
  那一份鹅肉一直放了很多天诗人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兴许找到事情做了;但马上有人反驳,说诗人视如性命的诗稿书都没带走,兴许……
  大家都各自揣测着,陈二狗趁人不注意,将略有些变味的鹅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耿二爷看了,也没喝斥他,只恹恹地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不知是说诗人还是说陈二狗。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诗人是找到工作走了。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夜里,毛子喝醉了,拉了小兰在门外的水泥管子边坐着望天,像一大一小两只北极熊,痴痴呆呆地望着天空发呆。
  很久,小兰忍不住唱起歌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声像一剂忧郁的发酵剂,把空气也感染得忧伤了。
  毛子眼前是山,是村子,还有村后的泉水,母亲端着木盆的身影像秋天最后一片树叶般惹得人想掉泪。直到深夜,四周楼群里还游荡着毛子声嘶力竭的歌声: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声像一根木刺,深深地刺进了听者的脑髓中……
  
  
  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因为毛子的歌声,或者诗人的出走,我病了,浑身烫得像要融化了一般,蚂蟥一般贴在床铺上。耿二爷摸摸我的头说:今天就别去了。
  毛子拿来壁虎酒瓶,悄声说:来!强哥,我给你搽搽。
  瓶里密密麻麻挤满大大小小的壁虎,各自保持着临死前惨烈的表情。看着那绿色的液体,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喉头一阵发紧,赶紧推辞说:不,不了,我睡一会儿就好!
  毛子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他曾用石灰水止住过陈二嫂的胃痛。还用鞭炮里的火药治好过耿二爷的毒疮。在毛子看来,我对他的拒绝大致可以理解为两种原因:一是太过于见外,不把他当自己人;另一种原因,便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自以为命生得金贵,信不过他的手艺,进而信不过他这位乡下人。这两点都足以令毛子感到委屈的,以我俩的交情,这疙瘩在午饭之前是解不开的。
  看着毛子提着钢钎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也忍不住难过起来。为毛子,也为自己。因为这时刻我需要的不是药,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不得不承认,诗人的离去,才是我真正的病源。犹如两只菜青虫,经过千波万折终于结成茧,一只已吸破茧壳,扑动着美丽的翅膀高高地飞了,而另一只却徒然望着厚厚的茧壁和自己丑陋的蛹体,任由伙伴离去时拍动翅膀的声音锯齿到撕裂着自己,那种痛苦焦灼与无能为力,是一切言语都不能形容的。陈二狗和毛子们是没有这种焦灼感的,他们与我,是同一屋檐下的两种种群,不能长出翅膀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长出翅膀,若想过,那可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不会把理想之类语言随便挂在嘴边,对他们而言,飞上天之类狂想比飞上天这件事本身还更遥远。他们的愿望都很实在,且具有很强的操作性,譬如:陈二狗最大的愿望是在工棚里躲过计划生育检查,让一个和他一样长着蒜头鼻子招风耳,永远都长不胖的小子出世。而毛子,则很想攒几个钱买台木工机器或磨面机,回家乡当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用汗水为爹妈垒一间大瓦房和一个能干儿媳妇,以及由此而来的安详幸福生活……
  林强,你要什么呢?
  整个上午,我不只一次揪着头发问自己。
  在工棚里的人们看来,我想要的和能得到的都很多,但我究竟要什么呢?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有时,我甚至羡慕陈二狗和毛子,起码,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阳光从油毡的破洞中挤进来,一道道光柱,将朋里寂寞的空气切割得肢离破碎。远处,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声音像一条灵性的蛇,一直钻进脑袋里,在脆弱的地方拼命抽搐。
  昨夜的雨水,在阳光的作用下自在地蒸发着,升华着。氤氲的水蒸气在屋顶和泥汤样的地面之间徘徊着,最终在油毡上聚成了水珠,水珠由小变大,循着倾斜的棚,一路呼朋唤友,不断与同类会师、聚合,最后灵光毕现地跃入空气中……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笼屉里接受考验的馒头一般,我想,就短期目标而言,当务之急我该出去走走。事实上,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进入了一个梦,但我知道这一切仅是个梦时,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个叫杜鹃的女人就是这时候走进我的梦境的。
  我梦见城市被雨洗得格外干净。平日里灰朴朴的楼房和道旁的梧桐树叶一改往日的颓相,而变得如刚穿上军装的新兵,一个个血气方刚生机勃勃。街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地穿行着,把我反衬得像无形的魂灵,在别人的火热生活边沿穿越,一切看似伸手可及,但一伸手,便瞬地变得遥不可及了。
  我依然像醒着时那样的忧郁。一路上,想了很多事,却又像什么也没有想。头脑此时好比一个烂泥潭,被太阳一烤,热烘烘,烂糟糟的,每走一步,便会惊起一大群蚊蝇小咬和不知名的飞虫,乱哄哄飞得一踏糊涂……
  我梦见自己走在市中心广场上。眼前,几只鸽子稀稀落落地飞舞着,散落的细羽毛在阳光中漂浮着,袅娜如古典舞步般。
  孩子们欢快地相互追逐着,他们的父母,早已被满怀的货物累得汗流浃背,远远躲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在阳光下不知疲倦地追逐,并不时提醒他们。
  幸福离我只有十步那么近,
  我却觉得每一步都有天涯那么远。
  
  
  之后的故事便非常俗套了,一个小偷将杜鹃引进我的梦中,我把所有压抑和憋闷扑头盖脸都发泄在小偷脸上。街上被小偷吓得躲避很远的人们哪知道我揍小偷的快感,还一个劲佩服我的胆气呢。即使不是在梦中,我也会这样的。
  杜鹃是一个双腿残疾女孩。起码在我这个梦里是。她开了一小杂货店,常受小偷混混们的侵扰。到今天,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情节,大致来自于陈二嫂包鹅肉拿回的那张报纸,吃完鹅肉,闲着没事时我读了,而且深深地进入我的梦中。
  我的几记重拳已将小偷打成了一个破皮的西红柿,五官变形,到处都冒着红水。杜鹃从他手中夺过自己丢失的钱。原本胆小的围观者在小偷被制服之后,都变得胆大起来,这个说把小偷送派出所,那个说打电话报警。不一会儿,警车来了,我作了必要的交代之后,便想离开,这时,天时已近正午,火热的太阳照得大地如同浸在将至沸点的水中,远处的景物像要被汽化掉似的冒着气泡。
  杜鹃拿着失而复得的钞票,推着轮椅紧赶慢赶地追上来。红朴朴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像晨间果园里带露的苹果。
  她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说实话,我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帮她。应该说我压根就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帮助人。我只是在想打架的时候很合适地有人撞上了枪口,被我很合法地发泄了一通,仅此而已。她的谢意使我局促不安,支唔了半天才说:这没什么,换别人……也一样。
  杜鹃说:不……不一样,我一定要谢你!她的表情很执著。因激动而胀红着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眼睛闪着不容拒绝的光。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有一个大弱点,就是特别喜欢看女孩子的眼睛,在我看来,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女人一定是优秀的,最起码应该是善良的。尽管殷巧莉也生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而且正是这双眼睛刺伤了我而且在伤口上抹了一大把盐,但我依然这么认为。
  我觉得自己汗涔涔的,浑身不自在,心中想离开又不愿离开,就嚅嗫着说:那……你就请我吃碗面吧,拖这一晌,还真饿了。
  那哪成啊!要吃得好一点。
  在杜鹃的执意坚持下,我们来到一家装满很豪华的饭店,店名“醉八仙”,此时正值午餐结束时间,玻璃门里时不时撞出几个酒气满身的铁拐李似的人物。
  在这种场面之前,我总是本能的有些紧张。这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似的建筑在我看来像一个梦,而且是别人的梦。尽管是在梦中,我也这么看。
  玻璃门里正有一千双眼睛盯着我呢。
  每双眼里的鄙夷和嘲弄像一把刀子。
  我汗渍斑斑的工作服不是铠甲。
  我的羞处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橱窗里游动着各种颜色的怪鱼,它们因为是贵人的下箸之物,身价也显得并不平凡,眼光里充满了不可一世。
  街道上的行人,广告牌上的美女和服装店里的塑料模特儿无不如此。
  我像一只弱不经风的雪人,在燥热的阳光和比阳光更刁钻刺激的各种目光中开始融化。
  脚很软。
  下肢像浸在沼泽中一样。这种感觉缓慢而坚定地向头顶漫去 。
  不行,得走。
  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想不窒息的话,你得走。
  我放开轮椅的把手说:瞧这记性,师傅叫我办的事差点忘了,不行!我得走。
  我一撒谎脸就会烫,好在环境温度很高。
  再急也不急这一会儿吧?杜鹃很焦急。
  真的!我要走了。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从梦中回到工棚,天已黑了下来。
  陈二嫂正捂着肚子在灶前烧火,小兰坐在门槛上整理旧水泥袋。自打学校散了之后,捡水泥袋便由副业变成她的主业了。
  工棚里,蓝色的炊烟悠悠扬扬飘摆着。空气中,蚊子、蚜虫和飞蛾跌跌撞撞地飞舞,时不时有一声声轻细的碰撞声传来。
  梦中的饥饿感被带到了现实中,并略作了放大,闻着炊烟中若有若无的香味,我知道今晚又吃萝卜饭,但仍有些不甘心地问小兰:今天吃什么?
  小兰正被扬起的水泥灰呛得打喷嚏,用袖子一擦鼻子说:还用问?萝卜饭。
  萝卜的清香味搅得我肚子里一阵痉孪,一股清水从腮帮冒出来,充满了整个口腔。
  肚子很空的叫了一声。
  二嫂,还有别的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陈二嫂脸上蜡一样凝着几颗汗珠,很吃力地说:今天……刚买了……豆瓣。
  仅这句话,也累得她直喘气,看样子胃病又犯了。小兰见妈妈脸上痛楚的表情,小猫一样偎过去:妈,你的肚子又痛了?
  陈二嫂点头说:兰儿,乖,去给妈舀一点清石灰水来。
  小兰拿了碗出去,不一会儿便舀来一碗,二嫂接过来,憋足一口气喝了下去。这是毛子的单方,他们老家的人都这么治胃病。
  这时,工地那边,搅拌机停了,工棚一下子变安静了。小兰高兴地喊:“可以吃饭了!”一路迎出门去,扬起一阵水泥灰。
  毛子和陈二狗的衣服沾满汗和水泥,像铠甲一般支在身上。毛子见我已经起床了,高兴地扑过来打招呼:强哥,你睡这一天,可把人吓坏了。他像一只热情的小狗,以最直观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热情。早晨的不愉快早就被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尖叫声挤出九天云外了。他天生就少一门记仇的心思,用他娘的话说:这娃天生少心思,是条白眼狗,杀父之仇顶多能记三天。
  耿二爷从水槽里浇水洗了头和脖子,像水獭一样摇得水星四溅,赤着膊,用汗衫当毛巾,一面擦,一面叨咕着:兄弟们,赶紧吃饭,今儿这圈梁必须铸完,钢筋组已经上去了,咱也爽性点。
  这时,他发现了我,像发现了离家又复回的儿子一般,惊异而亲切地问:好点了么?好像我曾经离开了工棚很久那般的。
  这时,陈二狗又骂起老婆来,说每天就干这么点儿事你还这毛病那毛病的,赶明儿你干脆滚回去!随后,他又像首长视察工作般踱到小兰叠的水泥袋前,不看则已,一看,火便冲了上来:这死妮子,今天浇地脚圈梁,水泥用了千多包,咋才捡回这几个口袋?
  小兰低着头小声说:木工组和钢筋组那边来了几个大孩子,我抢不过他们……小兰的脸上隐隐约约有几道指甲痕,想必是下午抢水泥口袋时付出的代价。
  你吃饭就抢得过?陈二狗狂怒地咆哮了: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这两个天不收的丧门星!
  毛子看不下去了,冲陈二狗吼:你狗×的烦不烦?听搅拌机声不过瘾,还吵吵?
  陈二狗历来对毛子不服,两人有如天敌,听他插嘴,气更不打一处来,转而丢开小兰,把目标直指毛子:我骂婆娘娃娃干你鸟事?谁的裤腰带没拴紧,把你给漏出来了?
  毛子见他冲自己来了,丢下手中的衣服说:要骂滚回家骂去!这工棚是大伙休息的地方。毛子像只准备打架的公鸡,光头上闪着咄咄逼人的油光。陈二狗有些怵,但又不甘示弱,死撑着迎了上去。
  这时,耿二爷发话了:大伙都少说两句吧,赶紧吃饭,眼瞅着小满就到了,不加紧挣俩钱,看你拿什么寄回家去打麦子,开秧门。
  众人这才又发觉自己早已饿得麻木的胃,各自拿碗到锅边盛饭。一时间,碗碰勺,筷敲碗声和萝卜饭的香味滚成一片,好一派烟火人间的境象。
  耿二爷坐在床上,一边卷叶菸,一边笑呵呵地欣赏着面前这片热闹景象。在工棚里,他已习惯最后一个盛饭,他喜欢看小伙子们在热气腾腾的锅边喧闹的样子。他没儿没女,这些年在外面攒了些钱,回老家修了一幢二楼一底的大房子,那房子处的地势好,紧挨着县城新僻的木材市场,三层楼全租出去,光租金就有千把块,照说,他也该在家享享清闲了,听听戏,喝喝茶,和老伙计们搓搓卫生麻将,受活得神仙似的。可他偏不,用他的话说:天生一条累命,跟牛似的,一休闲就休闲出毛病来。几天没到工地听那搅拌机响,睡那硬板床,就觉得气也喘了腰也酸了,浑身上下不得劲。这些倒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心里觉得这群人需要他,在他们面前,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他能领着这群人讨生活,为他们办很多事情,这使得他自己在岁数天天增加之后依然不觉得自己老了。看着这群小伙子们出工、收工,吃饭、睡觉,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对萝卜饭没有胃口,就用二爷那个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搪瓷碗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说:二爷,今天加班?
  你身体不好就歇着吧。
  我说没事,就跨出门去,拖了手推车往工地走。
  傍晚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西边的天上,乌云又在酝酿一场大雨,不时有一道电光从云缝中窜出来,冲着下界的霓虹灯胡乱眨几下眼。
  搅拌机启动了,工地四面的碘钨灯把我们照得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背景是钢筋架上焰火一般爆响着飞溅着的弧光,远方是一眼望不见底的黑夜。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人会不由自主地激动,疲惫感被强烈的光挤出了体外,像一个激灵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推的车里,装着城市这幢新景观的一部分,在我的车里,装着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呢,几月以来,我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丝愉快的感觉——劳动和创造的愉快。白日里沮丧的心情一下子抛得很远,汗水在脸上痒痒的积着,痒痒地滑落,一直痒进心里。
  快乐总像叮人的蚊子一样不肯久留,对于时运不济的我尤然。就在我兴冲冲往前走时,前面的木板充当了我的快乐的终结者,它突然跑偏,一头高高跷起,车子被掀了起来,冲向一股早已焊好的钢筋架。
  众人闻声,赶紧帮忙拉车,车拉起来,板重新铺好,才发现撞车的地方,钢筋主支架螺纹钢已断成两截。
  据我车工技师的经验,主支架螺纹钢直径50mm,承重力不低于10吨,抗拉力不低于20吨,怎么可能被小小的斗车撞断呢?这简直不可思议。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断面上竟然有气泡痕迹,这是因为含硫量和杂质太高造成的,这是不合格产品,用来修楼房,危险。
  技术员匆匆赶来,看了钢筋,也觉得事态严重,赶紧打电话找包工头徐小虎,徐小虎的手机一直关着,技术员只好叫大伙先歇着,工地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一辆野狼250型摩托跌跌撞撞闯入工地,灯光扰得大家眼睛直发绿。不用猜,头盔里蒙着的人一定是徐小虎。
  技术员与徐小虎一阵耳语。徐小虎布满血丝的醉眼里闪过一道凶光。他接过技术员递过来的钢筋,端详了半晌,又掏出手机,避开众人,小声而谨慎地与对方通起话来。通话结束后,他吩咐技术员:换掉那根支架,继续浇。
  我说:必须全部重新检查。
  徐小虎看也没看我,只问技术员:他干什么的?
  推料的。
  徐小虎鼻里哼出一股冷气:推料去吧。说罢,登上摩托,偏偏倒倒地走了。
  搅拌机又轰鸣起来,工地又开始忙碌。
  我口中有一股怪味,悻悻地自语:这样也行?
  二爷拍拍我的肩说:这不是咱能管的,干活去吧。
  我觉得脸上像涂了辣椒油一般火辣而腻味,燥热的空气像一团棉花堵在我的喉头上。
  振动棒又一次杀猪般嚎叫起来,搅拌机也不甘落后,哮喘病人闻了油烟般疯狂地咳嗽了起来。
  夜已深了,乘凉的人们各自回了家,四面宿舍楼的窗户逐渐黑了下来。市声已经退潮,工地上的声音响得更单纯也更刺激。声波像一根根尖利而无孔不入的针,纷乱而急促地在空中乱飞。玻璃窗户和砖墙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它们拼命地乱飞着,冲撞着,一发现人或动物,便勇猛地扎进去,在里面胡乱穿刺,搅它个七荤八素。
  一扇扇黑下来的窗户又重新亮了起来。
  黑暗中,有人开始高声叫骂。
  相对于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嗓门,这种还击显然太孱弱无力。但耳尖的毛子还是听见了,他把灰铲往搅拌机大罐上一敲,兴奋地说:这些城里人,比猪鸡巴还娇气,兄弟们,咱们索性给他唱台大戏。
  工人们显然被单调的劳动搞疲了,也想闹点新花样,于是纷纷点头响应,嗓音提得更高了,推车拖得更响了,或干脆酒疯子般嚎两声妹妹大胆往前走。总之,怎么热闹怎么搞,工地上变得更加热闹了。
  楼上的人们显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眼瞅着“文攻”不行,马上开始了“武卫”,啤酒瓶、烂蕃茄、空墨水瓶、蔫黄瓜烂桃核雨一般向工地飞去。
  工地上这帮唱歌的兄弟伙被碘钨灯照得形同靶场上的电兔子,一声一声脆响或闷响中,个个中靶,东倒西歪,四处躲藏。
  毛子像个指挥员,随敌情的变化而变得异常兴奋,他一看眼前形式对己方不利,赶紧大叫:关灯关灯!杂工叶小福像一位战斗英雄,冒着弹雨冲到配电盘前,“刷”地关上了开关。
  工地一下子变得漆黑。四周的楼房一下子反倒成了明处。毛子兴奋了,怪叫一声:弟兄们,反攻了。那声音,像哪部影片中的匪连长。
  工地上的农民工们,少年时代谁不是土巴战的高手,今日遇上机会重显当年绝技,谁个不是踊跃如虎,捡起一块土巴,轻轻一甩就是五十米开外,所向之处,只听得玻璃散碎和人的惨叫声。
  对手的弹药毕竟有限,而工地上的土巴石头却是取之不竭的,一场对攻战很快变成了攻守战。攻方攻势越来越猛,守方反击越来越弱。楼下的人们更肆无忌惮,一面扔,一面唱起了胜利的歌谣。
  但他们唱得显然为时过早,直到几辆警车闪着血红的眼睛包围了工地,毛子才醒悟过来,但似乎晚了一点。
  
  
  经过甄别,警察抓走了大部分闹事的民工。但和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一样,主使人毛子却很顺利的逃脱了罗网。警车载着民工们呼啸着走了,毛子像个受伤的蛤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耿二爷摇头叹息:唉,这又是何必呢?
  毛子鲠着头嗡声嗡气地说:他们城里人,我看不惯。
  他把“城里人”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唇齿之间漏出一股森森的冷气。事后很久,在一次无意的交谈中,毛子向我讲起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进城卖炭,见一个女孩子长得好看,就多盯了几眼,结果被姑娘骂成流氓。从此,他在心里就记下这事了,像张献忠和希特勒年轻时仇恨四川人和犹太人那样。
  谁说毛子不记仇?
  然而,祸惹下了,终究要解决。耿二爷有些急,烟锅里的烟装上又取下,取下又装上,最后干脆撒手扔到毛子面前:看不惯?看不惯的事太多了,你能把人家都诛灭了?现在弄成这样,你看咋办?
  大不了,大不了我去自首,把他们换回来。
  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像灵符之于鬼魂一般管用。不独对毛子,对工棚中的每一个人都一样。这仿佛是一剂清醒剂,使梦幻中神智不太清楚的人猛然受到棒喝,一瞬间丢开自己对自己不太切合实际的臆想,而面对冰冷残酷的事实。
  你以为你是谁?
  这是工棚里最重的一句话,甚至比骂操你十八辈祖宗还让人伤心。
  毛子凝固了。
  二爷自觉自己言语似乎重了些,长叹了一口气,也不言语了。
  工地变得很静。四周楼房里看热闹的人们也因为热闹的消失而各自重新潜回黑暗中,继续作各自被打断的梦。
  碘钨灯下,或坐或立或卧的民工,像雕塑一般沮丧地杵在那儿。
  这时,远处的工棚里传来小兰尖利的哭叫声:娘——,娘——。
  屋里只有小兰娘俩正在为大伙煮夜班饭。众人飞快赶了过去。
  小兰哭着迎了过来:耿爷爷,我爹呢?
  怎么了?
  我娘晕倒了。
  陈二狗被警察带走了。大伙没敢给小兰说。我们进屋时,陈二嫂脸色惨白躺在锅台边,灶里的火已经熄了,只有一股股青烟若有若无地往外冒。
  耿二爷摸了摸她的脉,脉象很乱,赶紧说:来,毛子,背她上医院。
  毛子不好意思,直往后退。
  眼见病人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我顾不了许多,自告奋勇地上前一步说:我来。
  众人帮忙把她扶到我背上,耿二爷从箱子里提了装钱的袜子,吩咐大伙先歇着,拉了毛子就走。一路走一路叹: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工地上砖石钢筋和钢模扔得乱七八糟,空手走路都很吃力,何况背着一个人,尽管陈二嫂已瘦成了一把骨头,但背久了还是很累人的。很快,我就觉得腰和腿不属于自己了,只觉得汗水像蚯蚓一般从头发丛中钻出来,经额头到下巴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毛子说:依陈二狗的为人,我才懒得理他的事呢。
  二爷狠声地说:出门在外,谁没个三长两短?看事别老往窄处看,陈二嫂的饭难道你就没吃?
  毛子不言语了。
  
  
  午夜的大街很静。洒水车刚喷过水的水泥路上,远处的灯拖着长长的光影。街边树丛的星星灯下,喝夜啤酒的人们酒兴正浓,时不时有笑语和碰杯声划破寂静扑面而来。
  路上的人很少,我和毛子一路换着背陈二嫂向前跑,起初还能跑,后来便只能缓慢地往前挪了。
  二嫂依然昏着。耿二爷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催快快快。
  我和毛子,只觉得前方的夜色已被汗水腌成了一片白色。白天一整天的忙累,到这时,纵然健硕如毛子,也开始吃不住了。他摇摇头,甩甩蒙在眼前的汗水:二爷,能找个车不?
  二爷往街两头张望,路边停着的和偶尔驶过的车也不少,可看那长相,没一个是我们使唤得了的,偶尔有一辆空出租车经过也没停下来的意思。只好说:再忍忍,快到了。
  我和毛子此时已是鼓不起劲的阿斗了,任他怎么说也跨不出大步来。
  这这……咋球整?耿二爷急躁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们索手无策的时候,一辆灰色轿车停在我们身边,骂车的是个女人,她招呼我们上车时,头发被风轻轻飘拂起来,非常非常眼熟。
  她简单问了问我们的情况,就一踩油门,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开去。街边的灯光和景物像无声电影一般静静往后退去,我们都像是在梦中,四周充满了一丝丝甜甜的香气,不知是女人还是汽车发出的。毛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一会儿便到了医院。值班医生很快将陈二嫂抬了进去,不一会儿,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穿孔。主治医生是个胖女人,脸上长满亲切的胖肉。她说:她原本患有胃炎,没及时治疗,又长期服用强碱性物质,那样虽然可以中和胃酸,暂时起到镇痛作用,但长期服用,自然要烧灼胃壁,就导致了胃穿孔,必须马上手术。
  土医生毛子像一只喝醉酒的公鸡,只恨医院的瓷砖地板没一个洞,好让他钻下去。
  医生把治疗单递到耿二爷手上说:你去缴费办手续,马上进行手术。
  到缴费处,难题出现了,手术需预缴二千元钱,可耿二爷只带了五百,我们又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只凑出二十几元钱。耿二爷向收费的毛丫头求情说:可不可以暂缓一下,救人要紧,我马上去拿钱。
  小丫头被人搅了瞌睡,心里早就老大不痛快,没好气地说:去拿来再说吧,上面有规定,这医院又不是我开的。
  耿二爷急得双手捏着装钱的袜子连作揖带打拱地求着,如果下跪能行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干。
  窗里只剩一对白眼。最后连白眼也消失了。
  耿二爷脸上浸满了汗,汗水把他脸上的无奈放大了。他的手心攥得紧紧的,治疗单被汗浸得像一卷刚剥开的青蛙皮,冰凉而发腻。
  这时,主治医生从门外跑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钱说:有了,有了。
  耿二爷赶紧推辞:医生,这怎么使得?
  医生说:这是你们老板娘留下的。
  老板娘?
  刚才开车送你们那个。甭拖了,赶快做手术。
  她……她不是我们老板娘。
  那……管他的,做完手术再说,救人要紧。这女人,连名字也没留下一个,得给电视台打个电话……。
  她说着话走了,楼道里留下空荡的脚步声。
  难题总算是解决了。
  去掉紧张和焦急的我们一下子像拔掉气门芯的车胎,一下子软了下来。才躲得很远的疲倦,一下子又回到我们身边。楼道里的日光灯镇流器的电流声轻轻的发出催眠的声音,很远很远的地方,偶尔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了杜鹃。
  
  
  不用问,这次的杜鹃开着一辆灰色轿车,自从在病中第一次梦见杜鹃之后,我就深深的被这个梦中的人物缠绕着,她像一个无孔不入的精灵,总在我闭眼的那一瞬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现在的我,沉溺在这样的白日梦中无异于喝着毒酒止渴,但是我依然喝了,而且,总在梦境中体会到现实中没法体会到的快乐,至于睁开眼之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不堪,被美梦吊起来的胃口能否再消化现实的悲凉,则已不愿想得太多了。
  在这事上,毛子比我清醒。自从在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夜里梦见一位胖姑娘,并与之温柔缠绵最后在正要入正题的时候突然紧急刹车之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美妙的感觉,只可惜好梦就像好天气一样不是想有就有的。于是毛子就发明了一种与天斗其乐无穷的造梦方式。想作梦,就钻到被窝里,一面想象着那位胖姑娘,一面自己搞摸一番,每次都有奇妙的感觉。自从那次在城里被漂亮妞儿羞辱了一回之后,他脑中的胖妞儿渐渐就变成了城里妞。其实,这事在工棚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几十个人当中,虽有几个结了婚的,但出门在外,都是光棍,难免。只要想象得不过分,便没人会干涉,所谓过分的界限,近,则止于陈二嫂;远,则止于港台名星。有一次,小福说梦见叶子媚,结果被大伙哄骂了一顿,并成为继张士比亚种毒草的第二大笑话。以至于在很久一段时间里,小福像阿Q忌讳“癞”“光”一样忌讳“叶”字。
  我不像他们,对梦境采取一种宽松的态度,甚至可以放纵和张扬。正因为如此,我比他们过得更压抑也更苦。我感觉,杜鹃对我来说,像一只美丽的泛着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总在若即若离的前方勾引我,使我觉得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就有一个叫杜鹃的女人正做着我梦境中的那一件事。兴许她就在隔壁的房间,总在我进门的时候从另一个门里出去了。这种幻觉使我随时处于一种神经兮兮的期待状态,似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跨的每一步路都显得神秘而庄重。不得不承认,经济和精神双重的困乏已使我处在精神即将错乱的崩溃边缘。我知道,没人可以救我,天、地、神都不能。
  在医院的寂静的走廊里,我的头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喧嚣,像闹市之中生意正好的杂货店,七古八杂,乱七八糟。直到清晨,走廊里挤满了病情各异而焦急相同的病人时,才稍稍宁静下来,这宁静与我的心绪无关,我的烦恼是胆小鬼,它羞于见人。折磨了我一夜,一见人群,便躲了起来,只留下被它摧残了一宿的头,棒子打了一样的痛。
  
  
  徐小虎托人把陈二狗他们从派出所里保出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站在二十几个被抓的民工面前,一个个从头骂到脚。临了,还宣布:派出所的罚款,必须每个人分摊,一人二百。事实上派出所并没罚那么多,多出来的那部分显然成了他的劳务费。徐小虎从来不干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最后,他警告大家:谁要是再敢闹事,马上就给我卷铺盖滚他娘的蛋。这年头,三脚的蛤蟆不好找,两脚的人可太多了。
  陈二狗蚀了二百块钱,心尖儿像被刀子割了一般的痛。回工棚,又听说老婆进了医院,预缴款就是二千块,乖乖,那可是一头牛的价钱。虽然他老婆里里外外忙累的程度不亚于一头牛,但他眼里,老婆的地位远远低于牛,因为老婆要吃饭,而牛只吃草。
  二千二百块!
  一头牛而且肯定是一头好牛,就这么不明不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好心人捐款给陈二嫂治病的事,第二天报纸和电视都报道了。陈二狗从不接触这些东西,自然不知道。而工棚中知道情况的民工们,没一个告诉他这事。一则是陈二狗为人孬,大伙巴不得看他着急生气。二则,工棚里实在太闷了,巴不得有人唱戏。
  陈二狗哪知这些。
  他头里头外像有二千二百多只苍蝇,飞舞着在头发里脑髓里鼻孔里耳洞里嘴里胡乱拱着撞着飞着。他像一头屙不出屎的公牛,在工棚里遇锅踢锅逢碗摔碗地乱窜着。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咒昨天最先喊还击的人。在他看来,如果没有那声号令,他断没有还击的胆,更不会百发百中打烂七扇窗子八盏日光灯。也就不会被警察抓去给蚊子当了一夜点心。最重要的是,就不会像剜他心尖一样罚去他二百元钱。他就可以以威严的眼光和尖利的喝斥止住他老婆的病痛,进而化解掉让他割心撕肺一般的二千元医药费。
  他愤怒!他不平!
  为什么闹事的人这么多,独独我陈二狗却要承受如此惨重的损失?在昨夜的战斗中,不是我以最快最稳最狠的投石技术成功压制敌方的火力,好多人头破血流还说不清楚呢。也正因为打得太投入太兢业,以至于武警已抱住他的腰他还成功地投出了一枚石头。不!我是功臣!在捍卫工棚不被人欺负这件事上,我是有功的!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委曲:没有理由让一个功臣受到这种待遇呀。
  于是,他停住了狂奔,一举手说:弟兄们,我有话说。
  众人都围拢来,看他要说些什么。
  这事,不能让我一个人扛。
  什么事?众人装糊涂。
  罚款、医药费……。陈二狗显然有些中气不足,但还是决心要硬扛下去。
  接下来的故事是非常残酷的。工棚里的几十个人,知道内情的,想把戏搞闹热,于是装出十二万分的委曲,死活不肯摊陈二狗的债。而不知内情的,则更是一个个跳得八丈高,脸红脖子粗的发起怒来。工棚里陷入一场纷乱之中。
  老实说,作为一个知情的局外人,我在一旁看着陈二狗和其他几位不知情的民工为那子虚乌有的债务吵得昏天黑地,心中既难过又好笑。人生当中有许多事其实就是这样,当你作为局外人置身一件事之外时,少了利益的纠葛便缺了参与的激情,反倒变得更冷静,回过头再看置身事内懵懂着发怒懵懂着发痴发傻的人,你会忍不住发笑。笑过之后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么。
  对于陈二狗真诚的怒气和焦急,我渐渐产生了同情的感觉。很想一句话将真相漏给他,使他摆脱焦急、苦恼和不安的心绪。要知道,虽然陈二狗的脸皮值不了一个水泥纸口袋,但毕竟那是一张脸。在他坚持向众人进行道理非常荒谬的索赔时,他心中的尴尬与无奈料定也是非常磨人的。否则,他的脸上的油汗也不至于发出令人同情的光彩。
  毛子看出了我的心思,挤到我身边,对我又挤鼻子又眨眼睛。想尽办法将这一出残酷的闹剧拖延下去。为了烘托气氛,他还在制止我的时候,忙里偷闲地扯起嗓子怪叫两声:你们家的开支,让大伙摊,你以为你是村长么?
  这话的煽动性非常强。大伙更激动,血红了眼睛把陈二狗当成了自己村里那个老婆的月经纸都要摊到大伙头上的村长,气氛一下子升温,像柴火里倒了一桶汽油,不!是炸药,工棚瞬间爆炸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广播电视报纸天天都在宣传群众的知心人党的好干部农民的优秀领路人是那么那么的多,却没让工棚里这几十个农民碰上一个。在他们平时的言谈中,村长与支书这两个词,绝对是以贬义出现的。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山高皇帝远的自然状况使这两个词成为很遥远的政府的代名词,他们作为政府最小的行政单位,最直接地与农民们接触着。他们的形象,则直接代表着党和政府的形象。如果一方出了个公正且务实的好村长,则在这个村的人眼中,共产党和政府的形象无疑是伟大且正确的,反之亦然。非常不幸的是,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由不得你不承认,无论平原、山区还是丘陵;无论富庶、一般还是特困的村子,最先富起来的人中绝对不会少了支书和村长,村里最好的房子的主人绝对是头上有些名衔的人,最好的挣钱的路子和效益最好的企业,绝然是被他们和他们的亲戚族人垄断着。因而,每当广播电视里播放好村长、好支书时,民工们通常是不以为然的,要么不信,要么置疑,最温和的反应也不过就是羡慕而已。随后便会是怒气:狗日的,好事咋都被别村摊上了,唉……
  毛子在这样的一群人面前把陈二狗比作村长,或许是一时的激动,并不像有城府的想置别人于死地的一句诛心之语。但这话起的效果,无疑是白门楼上刘备之于吕布下的几句烂药,简直快要了陈二狗的命。
  陈二狗像村长但不是村长,因此他也便没有能力力挽狂澜,更没有能镇住堂子的威仪。任由众人拉到工棚中间,低头接受众人愤怒的指责,场面颇有些“文革”味道,只可惜少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气氛稍差了点。
  陈二狗的脸变成了酱紫色,脖子和额头上爆突着菜青虫一样的血管。他的眼圆瞪着,仿佛喉头上正有一个急待消化的包子使他感到难受。
  众人依旧不依不饶。
  可怜的陈二狗像掉进鳄鱼群里的狼,绝望地张大嘴喘着粗气。
  这时,耿二爷走了进来。他像一场及时雨,总在工棚急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很多时候,他很像太阳,总把温暖撒给众生,小羊和狼,谁也不拒绝在自己的关怀之外。
  陈二狗见到耿二爷就像被人欺负的孩子见了娘,嗓子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
  耿二爷问明原委,责备地瞪了大伙一眼,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时,我感到火辣辣的。
  耿二爷用诓小孩一样的语气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陈二狗。陈二狗像得了糖的孩子,眼泪还挂在脸上,却马上笑出声来。账没了心中的负担也一下子消失了,陈二狗一下子变得轻爽了。耿二爷拍拍他的脖子像拍一头小驴:去,到医院守着。
  陈二狗蹦跳着走了。我耳中甚至听见一串欢快的铃声……
  这天下午料定是不平凡。耿二爷向门外招手,一个扎着长辫的姑娘怯生生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耿二爷常将无路可走的人带回工棚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稀罕的是这姑娘脸粉嘟嘟的个儿高挑挑的,就凭那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也不像在城里混不下去的那种人。发廊和OK厅里,这样的女人都是能挣大钱的。
  她进工棚的时候,黄昏的太阳正好落在工棚的门口,把她镀成了一片金色。
  耿二爷介绍说:她叫梅枝。
  梅枝是耿二爷捡来的。
  不,应该说梅枝是在耿二爷帮助了她之后她认定耿二爷能继续帮她而跟来的。
  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与梅枝同来的女孩,正以每天挣五百元的速度圆着发财的梦。梅枝没有动心,她觉得有些东西比五百元五千元五万元还宝贵。她也因而被钱困扰着,落了魂一样的坐在城市的街沿上,看着匆匆而过的车轮和熙熙攘攘的腿。
  终于,有一双打满补钉的塑料凉鞋停在她面前。鞋里装着一双干瘪的生着老茧和裂纹的脚。
  这双脚的主人便是耿二爷。他兜里正好还有给陈二嫂治病剩下的几十元钱。耿二爷有一种特异功能,他能轻易判断出谁需要他的帮助。他把钱给了梅枝说:回家吧,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离家几月来梅枝第一次开始想家。不想则已,一想,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她想家想爸想妈想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以及屋后疯长的小花和竹林里终日唱着歌儿的小溪。然而,在这个想着特别美的地方,却有着太多的叹息令她窒息。美丽的家乡因为穷而失去了美丽的色彩。因为穷,她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因为穷,她失去了被市舞蹈学校录取的资格。因为穷,她极有可能被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像黑炭一样粗黑的炭老板。这一切都是不美的,她也因此逃离了家园。逃,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之后,爷爷奶奶爷爷妈妈和屋后的野花竹林里的小溪还会冲她笑么?
  她想想也打寒噤。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耿二爷慈祥的背影像一块磁铁,令她不知不觉地跟了来。
  陈二嫂住院了,我们正缺个做饭的。大伙一致同意留下她。以毛子和小福反应最强烈。
  这天夜里,我又做梦了,梦见杜鹃在街沿上坐着等我,一脸无助的表情。
  
  
  半个月后,陈二嫂的病好了。出院那天,陈二狗特意借了一架拉水泥的板车,拾辍干净,去医院接她。回来时,路过菜市场,陈二嫂说:这次得病多亏了大家,得买点东西感谢大伙一下。这天正逢陈二狗心情好,破例听了老婆的话,回来在市场上巡行了几趟,才决心买两斤肥肉和一大捆莴笋,他说:好久没吃红烧肉了。嘴里咂吧出一阵水声。
  工棚里难得有什么喜事。陈二嫂出院无疑算一件。大伙儿兴高采烈,特别是陈二狗像太阳从西边出来般的慷慨,使大伙喜气之中又加了几分欢快。毛子和小福抢着帮梅枝削菜洗肉去了。自从梅枝来了之后,两个毛头小伙子比以往勤快了一百倍。
  这天夜里,失踪了很久的诗人张士比亚也回到了工棚,他在外面找到了工作,据说是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跟他喜爱的文字工作沾上了边的,他看来也有些意气风发,穿着一套新衣服,拎着酒和烧鹅还有一大堆水果,像个荣归故里的人那样满面春风地回到了工棚。
  有酒有菜,工棚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而欢快起来。有人提议说工棚里太闷,咱们到外面吃饭。大伙一致欢快地响应了。尽管工棚可以为我们遮雨,但它同时也挡住了我们热爱的天空。
  梅枝和毛子等人烧肉去了。陈二狗耿二爷等人抬来两块预制板,叠在一起便成了一张长长的条桌。有人找来扫帚,使劲地将桌面上的灰尘扫干净。大伙又七手八脚搬来一堆堆红砖当板凳。最后,各式各样的碗和饭盒摆了上来,这些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器具里都斟上了酒,张士比亚买来的菜用塑料口袋盛着,陈二狗买回来的肉索性连锅一起端了上来。桌上的菜和人们的脸上都散发着喜气。工棚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我们做完一切准备,开始入座的时候,东边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像惊奇的眼睛一般窥视着我们。而西边的天空中,遥远的楼群背后仿佛正有一支吸水枪,正将落霞的残红一点点吸走。在这样的餐厅里吃饭,天是屋顶,大地是桌子,由不得你胃口不好。我们一边听着张士比亚讲他采访的经历一边喝着酒,吃着肉欢笑着。这很有点像在将沉的船甲板上开舞会,烦恼和灾难离得尽管很近,但毕竟还没有来,这样气氛下的欢乐,尽管悲凉,却比任何欢乐还接近欢乐。
  毛子喝醉了,就扯起嗓子唱山歌:
  哥是山上一枝梅,妹是喜鹊天上飞
  喜鹊落在梅枝上,石磙打来也不飞。
  毛子的嗓音有些沙哑,不知是酒还是什么原因,他的歌声从没像今天这样悦耳动听。
  梅枝也喝了两口酒,脸红朴朴的。小兰拉她的手说:阿姨,你也表演一个吧。
  众人齐声应和:对,表演一个。
  不知是酒壮了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短暂的羞涩之后,就站起身来说:我给大家跳支孔雀舞。
  我没有想到,在梅枝土气的衣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段舞姿。
  周围的景物在5秒钟之内崩溃了。连同石桌前看得发呆的人们。梅枝像在原野的星光下一般自由地挥洒着自己的舞姿。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幼热爱跳舞的梅枝,很多年前的梦里或许就有了今天夜里的情景。她渴望观众如同飞蛾渴望火。
  我的眼前,梅姿轻盈的身姿在飞。晶莹美丽的光充满她肌体的每一个部分,使她像一尊水晶石做成的雕塑,由里而外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
  我的耳边,是水声,是巴乌凄情的独奏,还有山石草树和落叶拥抱大地轻柔的扑簌声。我的头有些晕,我知道碗中的酒还不足以使我产生这样的感觉。唯一的解释理由便是眼前舞蹈着的梅枝。
  舞蹈着的梅枝,时而像初春寒风中轻柔的柳枝,时而像冬天残雪里的梅。时而如疾风之中的行云,时而像清泉之中静静的月。
  这样的舞,照例是该在金碧辉煌的舞台和雷鸣般的掌声中表演的。没有,是舞台的不幸。
  在这样的舞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一头正在吃着鱼翅的牛,多少有些糟踏了东西的惭愧。
  梅枝在一串高难的跳跃中结束了舞蹈,脸上充满了幸福。
  我们都唯恐掌声太少,不足以表达心意,努力地把手拍得发痛。
  这是梅枝一生中得到的第一次掌声。以往在山泉旁练习时,只能听见水声。如果被爹娘看见了,得到的极可能是骂声。
  张士比亚口里包着一嘴鹅肉忘了吞。一曲结束,才像从梦中醒来。他说:你是歌舞团来的吧。
  梅枝很尴尬地笑了笑。
  毛子赶紧说:她是……我们新来的炊事员。
  张士比亚努力将鹅肉咽下去,眼睛鲠得透亮。他说:依你的水平,在这里煮饭,简直是暴殄天物。
  毛子听不懂诗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出诗人口吻里有一种他赞同的意思,就附和道:是是是。挺……挺糟践东西的。
  梅枝的脸红得两米之外感觉得到热度。
  小福凑上前来说:张哥,你见过世面,给梅枝介绍个地方吧。
  不知是因为小福没有叫他的绰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诗人显得很爽快。他说:我在采访时认识几个老板,他们的夜总会正需要人跳舞,我去说说试试。
  诗人果然有本事,两天后就带走了梅枝。小福和毛子把他们送得很远很远,既高兴,又难过。
  
  
  最难熬的夏天像头大笨象,重压在我们身上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之后,终于挪屁股缓缓地走了。在晒“秋老虎”的日子里,我们搬进了正在修建的楼房里。尽管满地碎砖,窗也只是一个个空窟窿,但它却有工棚里没法比的好处,就是干燥,不像工棚的泥地,稍重地踩一下也能挤出水来。
  陈二嫂的病恢复得很快。不仅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还忙中偷闲地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像一道紧箍咒,把陈二狗原本就拮拘而紧张的生活箍得更紧。陈二狗像一只嗅到了冬天气息的松鼠,拼尽所能地努力挣钱努力鞭策小兰多捡水泥纸努力多占大伙儿的小便宜。在大伙儿欢天喜地搬往楼上时,他却没有搬,他早就瞅准了工棚这块宝地可以建一个猪圈。也亏他想得出来,要在这座现代到了牙齿的城市里利用农家传统的手段致富。你不得不承认,陈二狗的眼光是独到的,在工地周围的垃圾桶里,什么都肯扔,有时,陈二狗在捡猪食时,甚至能捡到整只的鸡,每当在这个时候,陈二狗便会把它洗洗,啃得满嘴流油,啃完了,照例要对那两头和他一样来自山里的猪说教两句:说实话,当猪,也得在城里,这才能享福。猪们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每当这个时候,陈二狗都感到幸福,因为他觉得,有了他,这两只小猪才不像其他同类那样吃糠咽菜。他使这两个小生命体会到什么叫幸福。
  我依旧不可救药的在各种怪梦中消磨着难熬的时光。在这一个梦里,杜鹃像个无孔不入的精灵,主宰着我的喜怒衣乐。尽管我不肯承认,但我必须承认,在初秋时节的建筑工地上,我谈恋爱了。我爱的是一个梦,我的爱人是个梦中人。
  只有在梦中,才有人肯爱我。
  每当我从梦中回到现实,或者说我从现实回到梦中,我都不断的问自己:我这是在梦中吗?以至于在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身处的这座修建中的大楼以及耿二爷陈二狗毛子是我在和杜鹃谈恋爱时莫名其妙的梦境。我只是在幸福的现实中小寐的时候才坠入这个水深火热的梦境之中,像咖啡的苦味,使绝美的东西加上一点瑕疵和缺陷,使之绝顶完美。为此,我无数次掐过自己的手和脸,梦和现实都毫不例外,我都感到火辣辣的疼。
  
  
  因为热闹惯了,搬上楼之后,大家的床铺都离得不远。耿二爷心细,找了很多钢丝,将没有安扶手的楼梯和防护网脱落的地方编起来,做上明显的标志,以免人们不小心落下去。虽然换了地方,工棚里的人们的生活习惯基本保持不变,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再上班再下班再吃饭。心情好的话,就几个人一道跑到楼顶牵起水管相互冲着洗个澡,然后到楼下工地外的简单小卖部去看看永远没有头也没有尾的武打电视,小卖部那老两口有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虽然效果不好,但终究能看出个影儿来,只可惜有时人太多,几十个脑袋一挤,看起来也挺累人。守小卖部的老头儿就会说:你们多买点东西,赶明儿,我赚点钱,就买个大的给你们解馋。但这话的作用并不大,除了毛和小福等几个青年民工之外,其余的人基本上不照顾老头的生意,以至于毛子在买过几包烟之后,也觉得大彩电太渺茫,也就不再买了,心中常充满了愤愤的不平衡。
  随着住的楼层增高,我们不再仰视周围的楼房,更不用仰视那些挂着各色窗帘的窗里的人们,以及他们在我们想象中神秘的生活。
  因为我们没有窗帘。我们所住的整层楼在这幢即将峻工的黑色大楼里分外显眼,像舞台,但我们不演戏,我们只在这明晃晃的舞台上过着暗淡的生活。
  自从梅枝走后,毛子时常就显得有些忧郁,我不知道梅枝这枚闪闪飞过的流星在毛子的心上究竟砸下了多大一个坑。
  老实说,梅枝走的时候我的心也酸疚疚的。之后的许多梦里,杜鹃都穿着漂亮的羽衣在粉红的灯影下轻盈起舞,像一片羽毛,更像一朵看得见却抓不到的云影。随后,我就和她疯狂地做爱,直把身下的席子睡出一块湿印。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恐惧地从梦中翻身出来,四顾茫然,黑夜像一个大口袋,把我闷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远处窗洞外蓝玻璃一样的天空有一两点星光闪烁,才使我稍许轻松。
  在这种时候,毛子的鼾声也是亲切的……
  
  
  城里的秋天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路旁和草坪上那些从万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的海植物还没搞懂中国的气候,依旧不合国情地绿着,发着翠生生的光。
  这个季节是工地上民工们既兴奋又焦急的时节。遥远的故乡的那几亩即将收获的土地像放风筝人手中的线,把这群游荡在异乡天空中的人们牵着绊着,那是一根无形的线,比任何一种高科技通讯设备还管用,把民工们与故乡的喜怒哀乐,以最大的容量沟通着。
  工棚里于是便多出几分多愁善感的气氛。请原谅,在这里我仍然用了工棚这个词。尽管我们头上顶着的不再是热烘烘的油毡,脚下踩的也不再是湿脚的土地,但我还是习惯叫我们的住处为工棚。在这幢钢筋水泥铸就的未成品的高档宾馆里,摆放着我们横七竖八的床,还有各式各样的杂木箱藤条箱。如果把这处近乎于难民居住地的地方称为宿舍的话显然有点糟踏这个词,大伙也会因为自己失去工棚这个名字而感到不习惯。于是,我们的住处依然叫工棚,搬上楼也一样。
  在整个秋天里,工棚里那些多愁善感的人们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就蜷在各自的床铺上算账,盘算着这几月积下的钱能不能将田里几千斤谷子搬回家。几千斤谷子又怎样换成稍多一点的现钱。在这种情况下,毛子平时不太被大伙搭理的收音机变成了抢手的宝贝。每到新闻节目时间,几个脑袋便凑拢一堆像斗蛐蛐儿,每听到收音机里讲国家向农民保证不打白条,便兴奋得啧啧的。每听到哪里又查出坑农或增加农民负担的事,就咬牙骂狗日的。
  毛子买打米机的钱眼见就要凑齐了,如果再干几个月,他便可以保证买一台打米机回家去让他娘合不拢嘴。故而,在算账的农民中,只有他是常常一边算,一边笑的。很多时候,算账已成了工棚里一件重要的事,尽管手中那点可怜的钱已烂熟于心了,还是锲而不舍地算,好像每算一次,都能体会到一点幸福;每算一次,心中才更踏实一些。没有这个必修的功课,简直可能让劳累一天的民工们睡不着觉。
  家和幸福,就在那二一添作五的运算中离得很近了。毛子比任何一年都盼望过年,尽管每年的年都让他激动。
  毛子于是常常诅咒这该死的日子就过得像该死的屎壳螂走路一般的慢。屎壳螂间或也有飞的时候呢。
  为了省钱,毛子很少到杂货铺看电视了。他面浅,人又耿直,经不住老人三言两语便要掏钱买东西。付完钱之后,东西也就成了大伙的了。尽管请客是一件体面威风的事。但一想着大伙抽进嘴里嗑进肚里的都是自己打米机上的螺丝钉时,毛子便再也威风不起来了。闲极无聊,就一个人溜上工地最高层,脚吊在楼边上看四周楼房里城里人们的生活,各种窗户很像电视框子。
  尽管隔着几十米距离,且由于墙的限制,毛子能看见的城里人的生活实际是一堆散碎的片段。譬如一个女人坐在窗前梳妆,譬如一个小女孩在窗下写作业。还有老人们围着灶台炒菜热火朝天的情景。这些散碎的片段,在毛子眼里既亲切,又陌生。作为工棚里年轻的老打工仔,他在城里生活也有些日子了,他眼中的城市,像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型怪兽。站在怪兽的脚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巨大毛孔和厚如钢铁的皮肤。站在这巨型怪兽的脚下,只能感受到威压,感受到浩大无边的恐惧和不安。
  站在屋顶上,毛子看清了,在他前面几十米外的窗里,活跃着的,就是令他恐惧威压和不安的怪兽的细胞。那些鲜活着的细胞,就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脉管里流着鲜红的血一样会急躁也会欢乐既要吃饭又要睡觉拉屎的活生生的人啊。在一片人间烟火面前,毛子想着自己的母亲,想着那些和母亲同龄的城里母亲。
  然而,毛子很快否定了这些想法。是一样的么?未必!
  是的,大家都要吃饭,可人家吃的是什么你毛子吃的是什么?
  是的,大家都要睡觉,可人家家里那厚厚的软软的床垫和金光闪闪的棉被是你毛子那木板床和僵硬的黑被子能比的么?
  是的,大家都要拉屎,可人家拉屎的地方你家和面的盆子能不能比?
  一想到这些,毛子就有些气馁也有些不平。他想,赶明儿个,我买了打米机,挣了钱,首先就要买一大堆香喷喷的肥皂,把全身上下终年洗不掉的灰垢给剥掉,然后买件城里人的衣服,娶一个烫过头发的女人,当然,还要给她买一大堆涂嘴抹脸的化妆品,最重要的是,要修栋房子,一定要有冲水茅坑。
  想着想着,毛子又幸福起来,仿佛他家里那间落满鸡屎和猪粪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幢贴着马赛克的小洋楼了。
  他幸福地甩着脚,像个在山溪边濯脚的孩子。远方,月亮升起来了,市声远远的被他踩在了脚下……
  
  
  过了些时候,梅枝出事了。
  诗人带梅枝出去之后,我们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出事的消息,还是陈二狗从杂货店的电视上看来了,是新闻报道说梅枝是因为不愿意卖淫而从五楼跳下来的。
  大伙反应不一,但都很愤怒。尤数小福和毛子反应最剧烈,血红着眼要找张士比亚报仇。
  之后,本市的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这事。妇联、学校和商家纷纷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市上的主要领导,感叹如今世风中居然有如此烈性的女子,纷纷到医院看望,并鼓励她医好伤之后好好站起来。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她站起来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她那双会蹦跳出各种好看舞姿的脚已不再接受她的大脑的指挥。病床上的梅枝,除了泪腺之外,全身其它器官的所有功能正在一天天萎缩。
  毛子和小福几乎同时买了工棚里第一份报纸。又几乎同时看到了梅枝的最新消息。最后,两个人又几乎同时离开了工棚。
  他们两人先后到病房里看了梅枝。梅枝睡着了,窗外的光线把她脸上的细绒毛显得金黄黄的,她的眼袋很黑,几天来所流掉的泪水足以洗掉她的神采和美丽。毛子和小福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梅枝的舞姿、像漫天而降的大雪更像铺天盖地的刀子。
  毛子和小福在病房里都没哭。出来门,鼻子一酸眼睛里面就闹起了水灾。幸好这里是医院,对血和眼泪早已见惯不惊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社会新闻上有两则小消息很抢眼。一则是某报一位张姓记者遭歹徒袭击。另一则则是说几天前逼打工女跳楼的娱乐城突发了火灾。
  这两件事,是毛子和小福分别做的,他们谁做的哪一样一直是个谜。
  这个谜底本来在春节之前能够揭晓的,在这段日子,公安局照例是要清查一下工棚的,据说这样可以保证城市过上一个安定平安的春节。在清查的当天,当警车闪着腥红的眼睛扑进工地时。毛子和小福不约而同地往楼的最高层跑了。这只是一次例行的检查,但他们显然以为自己干的事已经暴露。
  在楼顶上,小福对毛子说:毛子,我人一个,球一根,不像你,上有老,下有小的。让我顶了吧。
  毛子胀红着脸说:那咋成。我成啥鸡巴人了?
  两人一个要争一个要让。险些打了起来。
  刺耳的警笛像抹着辣椒的刀子,使两人异常难受。
  在他们相持不下的时候,警察却收队走了。警笛由近及远,两人才像剔了骨头的烧鸡,一下子散在地上。
  这天夜里的检查警察并非一无所获,据说钢筋组那边查出一个杀人逃犯。这小子我认识,平时三杠子打不出来个屁,闷得像一块土巴。而他的案情,却是让所有人吃惊的——在出来之前,他杀了一到他家收黄谷的小贩,得了三百元钱,他用这钱做了出来打工的路费。
  有这样的大案转移视线。毛子和小福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却成了我们心目中永远的谜。
  
  
  中秋节那天,徐小虎破天荒的给每个民工发了一包月饼、一包花生和三分之一瓶老白干。工程一天天的离峻工不远了,他显得很紧张也很兴奋。一大早,把东西分发给各施工组之后,就拍着掌说:今天上面要来人视察工程,大伙一定要精神点。
  这天,很多事都是破天荒的,包括我们戴安全帽、穿工作服等。中秋虽然到了,但天气依然热得要命。平日里光着膀子穿条内裤上班,身上的汗还像虫子一般的乱爬。突然穿上这身铠甲,简直就觉得浑身上下是火在烧。好在检查人员似乎对施工人员和工程本身并不感兴趣。加之徐小虎事先已做了很多工作。他们在火热的工地匆匆走了一趟,便又匆匆钻进有空调的车里,一溜烟到有空调的饭店里去接受徐小虎的供奉去了,匆忙得几乎于惊惶,像怕融化在高温里的雪娃娃。
  散工时,我和毛子泡到顶楼的钢水槽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耿二爷吩咐陈二嫂买几样好菜的声音使我们俩都很兴奋,居然在水槽里打起了水仗。水溅得太阳在屋顶上乱窜,我们俩人都玩得很忘情,居然忘了穿裤子,就站在楼顶上,对着太阳撒了长长的一泡尿。刚撒了一半,毛子突然停住,飞快逃进水槽中,我以为有什么情况,也赶紧躲到一边,再往楼下看时,什么也没有。四周的楼房里静悄悄的,城里人们都在忙各自的晚餐呢。
  除了陈二狗之外,大家都把发的东西拿了出来。有人还从箱里拿出藏了很久,已有点稀的糖果。耿二爷特意叫陈二嫂买了工棚里不常见的水果。工棚里的生活就像中国大多数农家一样,平日里非常潦草甚至简单到敷衍的程度,一旦过节,却无论如何也要隆重一回的。
  我们把晚饭摆到屋顶的时候月亮已圆圆地在城的那边露出脸来。在城市纷繁复杂的夜光之上,我们唯一感到亲切的便是这一轮洁净如银盘的月亮。
  在所有的斑斓缤纷的夜色里,只有它属于我们。
  许是中秋的缘故,今天夜里城市的天空清朗了许多。以往终日面纱一样蒙在城市上空的尘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日,城市的夜光把他们反射得如同炽炭一般,让人浑身不舒服。今天好了,没有尘云的天空像见不到底的碧潭,月亮漂在上面,令人心动。
  这天夜里,梅枝也回到工地上来了,坐着轮椅厂捐赠的轮椅。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用升降机弄到了屋顶上。
  酒打开了。尽管这酒质量不好,但毕竟是酒。是酒,便有酒的香气。酒的香气,使工地上的钢模块水泥墩和钢筋便有了几分生气。
  梅枝告诉大家,她就要回家了。
  毛子担心地问:你回家咋生活呢?
  梅枝笑了笑,像花儿被吹了一股寒风。
  推轮椅来的是梅枝的母亲,从面相上看,她是一位头脑很单纯的农妇。她见梅枝不开口,就代她答了:城里的好心人给咱枝儿捐了几万元钱,除了医病还剩了些,回家……做个小买卖……兴许……还能招个人上门……帮忙……
  她说的是高兴事,可听来却像在哭。
  在和工棚里的民工接触过之后,我最能明白的便是几万元钱这个概念,它像天一样,是民工们天天看着天天想着却永远摸不着的。我感觉出许多民工眼中投过来的,羡慕多于同情。如果自己的腿也能换来几万元钱的话,我想准有人愿意干。
  梅枝一直看着月亮,眼泪悄无声的流着,在她的脸上反射出一层好看的光。她久久的不语,像月光中镀银的雕像。
  这个工地里,有她最值得留恋的记忆,许久之前那天夜里的那段舞蹈,和那些真诚的掌声,将成为她一生的梦境。
  这天夜里,大家都喝醉了。三个人分一瓶酒,照理说不算太多。
  小福悄悄告诉毛子:现在梅枝残了,你还喜欢她吗?傻瓜才喜欢呢!我就不。
  毛子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被弄得懵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回答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能令自己满意。
  第二天,小福失踪了,只有毛子知道,他定去追梅枝去了……
  
  
  毛子为了小福的事闷了很久。这个从不怀心事的小伙子,一旦怀上了,就有些难以开解。在工地上,能跟他说心事的人不多,小兰算一个,我算一个。但小兰已很久没露面了,而我,却正为一天天接近的新年焦急着。
  和工棚里的民工们不同。他们几乎从10月就开始盘算着过年了,年对他们来说充满了诱惑,像飞转得太久的机器渴望检修期那样。在这一段难得的休息日里,有老婆的能见到老婆;没有老婆的极有可能娶上老婆。他们会在鞭炮声和笑容中昂首回家。别看他们一个个在城里灰嘴土脸的,一旦回到那熟悉的小院中,便是一个个了不起的功臣,爹娘的笑容,老婆的爱抚,儿女的诚惶诚恐都是极让人快乐的。也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感到城里那些令他厌烦透了的脏活累活并不是那么讨厌,家里欠下的账或邻居们羡慕的电视机,都是自己那双大手一锹一镐拨拉回来的,当然,还有儿子手中的二踢脚和别的孩子没有的大花猫书包。这一切,足以使他们非常快乐非常满足地过上半个月神仙日子,香肠腊肉天天有,香烟和酒也不缺,逢走亲戚,凭他在城里的见识和经的世面,辈份再低也可以坐上席。和老前辈们坐在八仙桌旁,讲城里的事,在这时候,他们会发现,平时他们顶顶厌恶的城里人和事却是那么亲切。讲着讲着,竟不由得吹得天花乱坠,在这个时候,再老实巴交的人,也可能忍不住吹点牛。当然,吹牛也是有代价的,在离家之前,总有老人上门托他把自己的孩子也带进城去见见世面,甚至有的后生还瞒着家里偷偷跟着来,撵都撵不开,给自己惹上许多不大不小的麻烦。
  总之,不管怎么样,年对他们来说是快乐的。对于我,则想起也有些气短。
  爸妈和我失去联络已快一年了,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写信给他们,但总不知怎么落笔才好。写什么?写我在这座城市当杂工,和一帮民工一起。尽管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我却不愿把这事告诉他们。生我养我这么多年了,他们替我操的心太多了,我绝不愿再拿这事来刺激他们。但失踪一年不报一声平安,这样的刺激还小么?写信,写什么?写我过得很好甚至有可能发财。这样的谎话除了让我伤心之外便再无任何益处。况且,我把地址写成哪?××大厦未峻工的五楼么?这我连想也不敢想。
  很多日子,我感到日子像一头巨大的恐龙从不远处沉重而执著地向我走来。在不久的未来就会重重地踏在我的身上,把我踩个粉身碎骨。
  在这种心境之下,毛子的行踪自然不是我所关心的。因为心境差的缘故,我很少上楼顶去洗澡,这在以往是我和毛子单独聊天的时间。直到有一天,耿二爷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对我说:你最近帮我留意毛子的行踪,可别跟人学坏了。他妈把他养这么大,不容易。
  于是,我就开始注意毛子的行踪。有时甚至用了盯梢的招数。盯了几次之后,我发现,在闲极无聊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日子的好办法,像惊险游戏。
  通过盯梢我发现,毛子近来最爱去的是一家叫“天天鲜”的酒楼。有几次,我甚至看见他出门时用袖子抹嘴上的油水。吓!这小子,也学别人借酒浇愁,一胀解千愁来了。这不得让我担心起他那点可怜的钱来。
  我敢说没有谁比我对毛子对钱的感觉了解得更透。不夸张地说,钱是毛子实现理想的唯一途径。是他的许多美梦的母亲。他对钱的态度,像一个笃信宗教的老太太对自己心目中的神一般,既诚惶诚恐,又顶礼膜拜。既羡它的无所不能,又惧它的法力无边。
  但眼前的毛子,却在一家不属于他消费的酒店里消费着他的未来和美梦,这使我不能不为他担起心来,并决定好好跟他谈谈。
  这天半夜,趁着毛子上楼顶洗澡,我偷偷跟上去,和他搭上茬。
  你还没睡?我的出现使他感到惊讶。
  唉,睡不着。我说的是老实话,但底气有点不足。但想着我对毛子的拯救应该是一件好事,于是鼓足气使自己义正辞严起来。
  毛子脱去身上的衣服,露出浑身结实的肌肉。因为他习惯光着膀子干活,故而上身的颜色很均匀,像被酱油煮过的一般,深褐之中透着油亮的光。全身上下只有穿内裤的地方颜色稍浅一点,脱光了之后还像穿着一些东西。
  我说:毛子,你的打米机钱攒够了?
  没有,还差一点点,等保证金拿到手就够了。
  在工地上打工的民工,每个月有百分之三十的工资暂扣在包工头手上,用作保证金。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到年底就可以全部拿到手。
  那……你的钱……?
  放心,放得可牢实了。
  牢实就好,可别乱花……
  或许我今天的举动反常得有点太明显,毛子似乎觉察出来点什么,就问:强哥,今天咋了?手紧,需要钱?
  由于我的提问反常得有些离谱,使毛子产生了误会,以为我想向他借钱。这种事,在工棚里最忌讳的,特别是年关将近的时候,因为工棚里的人员的流动性非常大,今年大家在一个工地,明年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我想,即使我真找毛子借钱,他也不会不借。但我绝不愿意让他误会。因为如果你见过毛子以分为单位抠钱的情景,以及打米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你就是仅残存一丁点良知,也不会向他开口的。我可不愿意在他心目中留下哪怕一丁点不善良的印象,于是赶紧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是怕你乱花钱。
  乱花钱……哪能啊。
  这就好……这就好。
  接下来就是一阵水声。
  但是我分明看见他到“天天鲜”酒楼去啊。而且不止是一次两次。
  酒什么的也少喝,更别去酒楼。那地方,宰钱贼凶。
  毛子觉得自己的秘密似乎已被我发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知道?
  我点点头。
  可……可……我去可不是喝酒,更没花钱。
  可我看见你抹嘴了。
  你眼花了吧。
  毛子否认得不够坚决,使我更怀疑。
  那是别人……给的。
  谁会无缘无故给毛子这样的乡下孩子买酒喝呢?这让我更担心起来。现在城里有些中年女人,总爱打毛子这样的乡下男孩子的主意。以前工地上就有一个小子,被一位富婆看中,玩了一段时间,结局却很惨。一想到这些,我对毛子的担心像被发酵了一般疯长起来。忍不住想婆妈两句:现在社会复杂,可别上人家的当呵。
  我有什么好骗的?人一个,球一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个肩膀抬张嘴,脚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毛子说得激动,訇地从水槽中站了起来。夜光中的毛子身段匀称得像裸体的大卫。这使我的担心又多了几分。
  “我是担心你像易三毛!”我终于脱口喊出来。易三毛就是我刚才提到那位被富婆看中的小工。
  毛子听了,也急了。十八九岁的小男人,对这事敏感得有点过激: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我是担心你。
  我已感觉到我的担心引起了毛子的愤怒。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的眼光灼灼的像被惹急了的熊。
  但我毕竟不是陈二狗。毛子在愤怒到极点的时候也没忘这一点。他吞下一口气,以不发作,成全了我的面子。抓了衣服,匆匆地下楼去了,把黑暗和尴尬迎头包给了我。
  我像一只健壮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皮球突然撞在横空而出的铁钉上。我感觉空气中嗤的一声,嘴里没味到了极点,如果这时有几个辣椒该多好哇。
  经过这次碰壁,我再没兴趣关注毛子的事。我自己心情好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何必再去自讨没趣,使自己不开心呢。
  毛子觉出了我对他的冷淡。他其实很在乎这种冷淡。于是在一天夜里悄悄摸到我床边说:强哥,洗澡去。
  我没有理他。
  他有点失望,停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没睡,你起来吧,想知道啥我都告诉你。
  
  
  在屋顶水槽边,毛子向我讲了他近来的经历。
  他到“天天鲜酒楼”,的确不是去喝酒的。而是冲着一个老婆婆去的,那个老婆婆很像他娘。或许并不真像,但毛子总觉得她像。
  她有着和他老娘一样的白发,还有一双和他老娘一样长满裂口的手。毛子很喜欢听她说话,像娘的话一般,语气缓缓的,尾音像有钩儿一样,挠得人浑身暖乎乎的。不同的是,老婆婆是城里人。是少有的几个不被毛子讨厌的城里人之一。毛子甚至觉得她比乡下人更可怜,其原因是因为她有一个非常有出息的儿子——“天天鲜酒店”老板。她也因此便有了择不完的菜洗不完的碗盘和挨不完的骂。
  毛子觉得老婆婆很可怜,总想帮她做点什么。无论洗碗、择菜等等。老婆婆为了感谢他,总会背着儿子给他留些客人留下的剩菜。毛子说,由于老婆婆怕儿子知道,那些剩菜都是偷偷藏下来的,大多已经变味,难吃极了。但老婆婆不知道,每次他吃的时候,都会用殷切而爱护的眼光看他,使他不忍心吐出半块馊骨头。久去久来,老婆婆已把对他的款待当成了一个节日,而他,为了不伤害老婆婆,为了让老婆婆体会到这份难得的快乐,楞是强忍着吃了许多臭东西。
  毛子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了。世人只知道强者和富人才有能力帮助别人,不料,贫弱如毛子,居然怀着如此的慈悲之心。这不由得使我感慨:谁又说得清楚,捐一所希望小学,与为了安慰一个老人而吃馊臭东西,究竟孰重孰轻呢?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母亲的泪眼占据了窗外的半个天空,以至于我不明白,远方幽蓝天空深处晶亮的究竟是星星还是母亲的眼泪……
  
  
  年关将近的时候,我和毛子去看了一场足球。票是小兰捡来的。由于构件浇铸完毕,工地上的水泥口袋大大的减少了。小兰除了揽泔水之外,就处于半失业状态。这可是陈二狗不愿看到的。特别是随着陈二嫂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他的准儿子正一步步向他走近,他对小兰的态度更恶劣。小兰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讨父亲的欢心是不可能的,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想办法捡一点值钱的东西回来,这样可以少挨父亲一点打骂。天可怜这孩子,居然让她找到了一个财源,她在几里之外的体育场意外发现一条路子——捡汽水瓶和易拉罐。这事她一直没敢声张,如果让工地上那些比她大的孩子知道了,那她就连一个汽水瓶盖儿也别想捡到了。
  从这以后,小兰就特别希望有球赛。她喜欢看着城里人敲着锣打着鼓摇着旗头上扎着各色的布条。当然,她最喜欢看到的是人们手里拿着的各种饮料,她希望天气热希望大家拼命喝水然后拼命扔易拉罐和汽水瓶。最初,她只敢在场外怯生生地捡,后来,体育场场长的女儿——一个和她大小差不多的小女孩把她带进场内,这使得她每次都能够丰收而回。但好景不长,由于球迷们老爱用矿泉水和易拉罐袭击客队,球场严令禁止带饮料入场。小兰的收入大减,但她却很执著。我说过她是一个聪明孩子,再困难也能想出新办法来。因为在她眼中,再大的困难也比不上父亲凶恶的面孔。
  她很快有了新发现,她注意到,每场球赛之前,看台上的坐椅很脏,许多爱干净的城里人总爱带一两张报纸进场来垫坐。一张不算什么,但十张一百张一千张一万张呢?账不可细算,每场球下来小兰赶在熄灯之前,总能捡到几十斤废报纸,一斤2毛钱,她的辛苦的汗水总能得到一些回报,最重要的是,这些钱交到父亲手中,她起码可以耳根清静一晚上。
  我们看球赛的球票就是小兰捡报纸的时候捡来的。在工棚,她和毛子的交情最好,有了好东西当然给他。我可以说是沾了毛子的光。
  我和毛子对足球不太感兴趣,我们是怀着赶大集的心情去的。小兰很高兴,春风一般在我们之间飞跑着。她今天穿着补丁最少的一件红花衣裳,枯黄的小辫上扎着一根平时舍不得用的彩色橡皮筋。她时而跑在前面,时而跑回来拉我们的手,她细细的胳膊像竹杆一样,让人不敢用劲拉。
  毛子给小兰买了一罐可乐,小兰拿着它审视了很久,这外壳和包装是她熟悉的,但里面对内容却是完全陌生,她把可乐抱在怀中,一直舍不得打开。
  球迷协会的球迷们高兴着大旗使劲地唱着歌,一个个眼里闪着莫名其妙的泪光。今天是城里人的节日,漫天飞舞的彩旗和各式各样的美丽衣裳使我和毛子心里紧张不安。但眼见着许多人脸上画着油彩写着文字却不觉有什么异样,我们在惊惶了片刻之后,又轻松了起来。说实话,想不轻松都难,在几万人的球场里,一两个人算什么?蚂蚁!
  谁在乎一只蚂蚁穿的是旧衣还是新衣?
  
  
  比赛并不十分精彩,这并不影响看台上球迷们的表演欲望。有人穿着花褂子,脸上涂满油彩在看台上疯跑;有人举着旗拼命地摇着;还有人拿着敲破了的锣拼命想发挥出它的最后余热。最惊心的,便是一位体重超过二百斤的胖大嫂穿着露脐装手里举着小旗在围栏上跳迪斯科。事实上,很多人对球场内比赛的兴趣已远远低于自我表现的兴趣,人们尽情地往外发出声音,掌声、鼓声、吼声、锣声使人的情绪亢奋,体育场像一只巨大的锅,里面装满了沸腾的水。
  毛子和小兰很快被环境融化了,也笑着闹着,往巨大的声音里添上了一份能量。但此时的我,却像拒绝融化的冰,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周遭热烈的场面像是一摊热糊糊的稀粥从我头上淋下来,一直流到脖子和背上,进而将我包裹起来。这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感觉,不烫,但粘腻得恶心。
  他们的欢乐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我并不欢乐。
  球赛结束的时候,小兰没去捡报纸,一扬手说:“今天我休息。”她的表情天真得有点可笑,我和毛子都笑了。毛子一挠头说:对,今天休息,走,咱们吃点好的。
  毛子所谓的好的也不过是河边上野摊上的面。这些野摊,大多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外来人口摆的,家什也很简单,一个炉子两三张小桌子,一辆三轮可以拉走。因为没有营业执照,这些小摊通常是在工商、税务和市政监察部门下班之后才敢出来,在早晨这些部门上班之前卖完早餐之后便收摊,故而人称鬼饮食。光顾这些摊的,也大多是些打工仔和城市的低收入阶层,只有这些人才不讲究,也讲究不起。
  我们要了三碗面,毛子还点了花生和凉拌心肺叶。小兰把可乐掰开,向老板要了两个碗,一个碗里倒了些,说:来,干杯!
  毛子今天心情非常好,还想买点什么来吃,我制止他说:别买了,够吃就行了。
  毛子满不在乎地说:不碍事,高兴嘛。
  你,打米机攒够了?
  够了,哦,差点忘了告诉你,耿二爷说,今明两天就该发保证金了。赶明儿个,我就去买打米机。
  小兰拍着手笑了:哈,打米机。
  小兰听毛子说打米机的次数肯定比我多,故而,也比我更替毛子高兴。她往毛子碗里夹了一片肺片,讨好地说:毛子哥,让我跟你回家去吧,我能做好多好多事呢,打米、喂猪、做饭、洗碗,样样都行,只吃饭,不要工钱,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要你不打我,不骂我。
  小兰想和毛子开个玩笑,结果哭了。
  这时,旁边几张桌子,几个球迷喝了啤酒,欢快地敲着碗唱着歌。
  毛子拍拍小兰,对我说:狗日的,咋城里人就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
  然而,没过多久,那群欢乐着唱歌的人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我们回工棚时,工棚里却出事了。起因是耿二爷找徐小虎结保证金账,徐小虎东指西舞,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涉正题。耿二爷就有些急,因为凭以往的经验,包工头如果出现这样的前兆,很有可能就昧了大家的血汗钱。
  耿二爷一着急,就有些不择言语,徐小虎抓住他言语中的一句不妥的话,气势汹汹地叫骂起来,并扬言道:我不发给你又咋样?老子有的是钱,你们这些傻×只要不顺老子的气老子就不发,看你敢把我的鸡巴咬了!
  耿二爷急得满头青筋乱绽:你……你……我要到劳动局告你……
  嗬,在城里吃了几天馊稀饭,就长见识了,你去告啊!劳动局局长昨晚还跟我打麻将,劳动法是保护你们这帮乡巴佬的么?
  徐小虎的话句句刻毒。把耿二爷脸上身上心上捅了无数的伤口子。他知道自己说不赢对手,就一摔门出去,飞快地跑上楼顶,冲下面大声吼道:徐小虎,狗娘养的,爷爷我这条命就交在你这工地上了!
  说罢,就往楼下跳。工棚里的人们看耿二爷血红着眼睛冲上楼顶,知道事情不妙,追上去将他按住。他们知道,耿二爷肯定会跳的。
  徐小虎被镇住了。他也是乡下来的,知道乡人是不畏死的。他们对死亡的态度甚至是渴盼的,你很难理解,两夫妇吵架这类平常事能在乡下造成那么多的女人喝农药。你更难理解,在不平等的分配或村干部的权威面前抑或没什么原因的情况下,农民们轻而易举地选择死作为唯一的抗争手段。
  徐小虎相信耿二爷会跳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钱,他或许不会。但他身后有几十号民工 ,这些民工为这点可怜的钱已经快掰折了手指。
  如果工地发生了命案,报纸和电视台那些等新闻等得舌头都长了的记者们一定会狂扑过来,将他徐小虎撕得粉碎。他的几十万家产,几年的辛勤奋斗,还有身边令他舒坦的一切将被溅起的血光毁掉。想着这些,徐小虎冷汗湿了全身,脚趾抓得紧紧的。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傻瓜才火上浇油。于是捏住嗓子说:二爷,你这人咋恁急呢?我不是话还没说完吗?谁说我要污你们的钱啊?你别急,下来,我们合计合计,明天就发,行不?
  徐小虎的声音有些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温柔。结果,耿二爷豁出一条命去,终于为大伙争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钱。两天后,我们听说,邻街工地上,因为类似的原因,一个民工从五楼上跳了下来。
  
  
  1月28日
  请记住这个日子,相信不少朋友已从各大报纸上知道了这个日子。这是这个平淡故事结尾的日子;也是毛子、耿二爷、小兰、陈二嫂和其他十几个民工生命结束的日子。这天来得如此的快,没有任何的预兆。
  拿到保证金之后,民工们开始准备回家,毛子从几里之外背回了他的打米机,一遍一遍将它擦得油光铮亮。小兰成天围在打米机旁和毛子一起分享着快乐。
  陈二狗为他的两头大肥猪感到苦恼,本想带回家又不可能,杀掉又吃不了,卖又不知往哪卖。最后,他还是把主意打到了大伙身上,他找到耿二爷说苦楚,耿二爷心软,就发动大伙凑钱买了猪,准备杀掉一人分一点回家。因为耿二爷的缘故,大家多花了一点钱,但却不恨,只说陈二狗这小子这辈子是注定生不出儿子的了。
  陈二嫂快生了,因为这个缘故,陈二狗决定今年春节暂不回家,在工棚里等儿子降世。
  小兰又一次对毛子说:“毛子哥,你带我走吧,在这里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十岁的小丫头眼里竟然冒出了二十岁的大姑娘才有的忧郁。
  毛子也恨陈二狗,但却不敢答应小兰的要求。
  工棚照例要聚一次餐,今年大伙在同一口锅里搅食,明年或者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还说不清呢。耿二爷头天夜里就张罗着先杀一头猪,烫好,开肠破肚。陈二狗来帮忙,活儿没干多少,却偷走了猪舌头。
  耿二爷吩咐大家把肉分好,然后将猪头和骨脏整理出来,用来聚餐。聚餐的日子就定在第二天中午,也就是著名的1月28日。
  1月28日中午,工棚里的所有空酒瓶都装满了酒。砖块支起的灶上猪的内脏叽叽咕咕地吐着香气。这个中午是我永远难忘的。大伙劈柴的劈柴,烧火的烧火,还有切菜的砌桌子的忙得不可开交。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被盖虽然脏得不行,但包裹得却结结实实。空气中始终充满着柴烟和酒还有猪肉混合在一起的温暖的气息。阳光从没有窗户的水泥洞外照进来,把屋里每个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好看的晕光。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产生悲剧的时段。
  但悲剧,却发生了。
  最初的震荡是从地底传来的,像有人从很深的地底往上敲击。楼体开始轻微震动。紧接着,墙开始发出恐怖的撕裂声。天花板上的水泥灰和石块开始往下落,打得楼板叮叮当当的响。
  不好!楼要塌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开始惊惶地逃窜。空气里传出一声声撕裂人心的惨叫和闷响。
  楼开始向下沉。
  灰尘呛得人呼不出气。
  钢模砸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但比之于无所不在的大楼塌陷的声音来说简直算是小儿科。
  我想站稳,但根本没法站稳。头上一声闷响,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一下子折弯了,像折一把折叠椅。
  骨头很凄惨地碎响了一声。之后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当我再次睁眼的时候,楼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我发现自己的步子轻盈得有些不可理喻,事实上,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已经经历了一次叫死亡的过程。也即是说,一个叫林强的肉体已经变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经历这个过程,我竟来不及体会到人们所说的恐怖与剧痛。我甚至感觉死亡仿佛就像挤牙膏一样,在外力的作用下,灵魂离开了肉体,仅此而已。
  与活着不同,死之后我感到最舒坦的便是成天压在额头上的重重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得我长期懒得睁开的眼睛能尽情地睁开,我长期孰视无睹的世界突然多出来几分新鲜的感觉。
  太阳并没因为这个大悲剧的发生而黯淡。事实上这个大悲剧也仅仅是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太阳不是我们的母亲,当然不会为我们哭。在温暖而美好的阳光下,警察、消防队员和临时找来的民工们开始紧急救援工作。记者们开着采访车扛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在废墟上奔跑着,从远处望去,急急忙忙的人们在废墟上奔忙就像蚁塔上的蚂蚁。
  最先挖出来的是毛子,他和他的打米机已被压得扁扁的了,我就想不通,在塌楼之前剧烈的颠簸和震颤之中,是什么力量使他辩明方向,看破滚滚红灰尘走到他的打米机旁。
  陈二狗的头被压成了饼状,但我仍能认出他。他本来是住在原先的木棚里的,因为想再占大伙一次便宜,来白吃一顿酒食,结果送了命。
  小兰是死在耿二爷怀里的,估计耿二爷是抱着她往外逃时被压住的。小兰黄黄的头发里挤满了水泥灰,像刚从灶膛里烧出来的山芋。
  陈二嫂的头是十几具尸体里唯一没被压扁的,这个苦命的女人临死之前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竟带着一丝不可理喻的笑意。
  至于我的尸体的出土,确实证明临死之前我的记忆是清晰的,像一个破折叠椅,这给营救人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们努力了几次,才将尸体摆平,我从来没看过自己平躺在天底下时的样子,这是我生前最爱做的事。
  之后的几天,徐小虎和工程技术人员被逮捕,他们又拱出一串经理和主任,全国所有报纸都登了这则消息,只是没提死亡的十三个人的名字,谢天谢地,这使我感到安慰,起码母亲不会知道他不成器的儿子被命运弯成了一只折叠椅。
  张士比亚在一个深夜来到废墟,烧了一大堆纸钱,还抱头痛哭到天亮,哭谁?我不知道。
  之后,春节到了,城里禁止放鞭炮,因而也像平时那样死气沉沉。工棚的废墟显得异常清静,只有陈二狗那只失去了主人和同伴的猪还孤零零地在那里游荡。它发现,往日渴望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原本是如此孤寂无聊,于是显得有些绝望。但好在周围住户里已有人发现了它的绝望,正准备着绳索和刀子,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给它找到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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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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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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