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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进行多年以后,村长老了,老了的村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往年比赛的成绩,他都是遥遥领先于村人们。举石磨过山,他跑到终点并点上一锅烟悠哉游哉地吐上几百个烟圈了,第二名才会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连滚带爬的赶上来。而这一年却不同,老村长感觉山道上像是有谁伸出手来拉他的脚一般的让他移步非常困难,当他好不容易挣扎着到终点准备抽出烟袋的时候,跑在第二名的后生已满脸得意地站在他的面前。
  从作者的记录中可以看出,村长当初的震惊和对自己一天天衰老这个事实的无奈都异常明显地表露在他的脸上。
  接下来,村里取消了一年一度的比赛。作者显然是反对者,因为从他记录的口吻中可以感觉出无限的愤怒与不平。
  和他一样不平的人显然还大有人在。反应最激烈的,当然是获得第二名的后生。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村长的衰老是不可抗拒的,他有十足的信心和实力在未来年或更短时间里超过他。
  这些语言让教书匠感到万分恐惧,因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和想法在大嘴村已经绝迹多年了。应该承认,无数代之前的大嘴村村民与现在的村民完完全全不一样,至少现在的村民不会有这种令他们不平的烦恼。想到这里,教书匠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血腥和悲惨就要出场了。
  果然,第二名因为在山神的寿诞期内与老婆行房被抓了现行,为向山神赎罪,在村长的主持下,众人用乱石将这对赤裸的犯忌者打成肉饼。之后,村长声泪俱下地说:多好的下一任村长人选啊!居然不珍惜自己的前途,真是可惜啊!
  众人也跟着可惜了一番,然后各自散去。只有山神祭坛前那两饼血肉模糊的人被同样悲痛着的记录者记录了下来。
  看到这里,教书匠的腿脚有些发麻。总觉得自己手上捧着的这本书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人肉。而这肉不是别人的,是他自己的。
  书写到这里便仓促结束了,最后的几行字非常匆忙潦草,似乎是有人追着写出来的。作者是谁?其后的命运怎样?是否也成为山神祭台前的一饼肉?这些都没有记录,只剩下一大段的空白,令人浮想联篇地空在那里……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教书匠都处于一种烦闷之中,看村里的什么事都不再像以往那样顺眼。那本他本来就不该看的书似乎开启了他眼睛的另一种功能,使他对大嘴村那些以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人和事物都开始看不顺眼甚至有一种想纠正它的冲动。
  他最先看不顺眼的便是离他最近的学生们,看着这些嘴巴快要比脑壳大的小家伙们摇头晃脑地念着“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那副不知是麻醉还是陶醉的神情,他眼前就会闪过山神庙祭台前那两饼血糊糊的人肉。他知道,那两饼肉决不是大嘴村最后的两饼。因为在他短短几十年生命中,已看过前任的村长用刀、现任的村长用毒药在山神祭台前杀过不少不听话的人。这些人大多只是对村长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做法有不同见解或建议,还根本不敢大胆到想取村长而代之。比起书上所记载那个跃跃欲试想接班的第二名,他们的罪不知要轻多少倍。当然,他们的死也没有被石头砸那么残酷,这也显见村长们在心眼越来越小的同时,心肠似乎也越来越软了。
  因为早年没看过那本怪书,教书匠从来没有什么比较。即使想比较,也不过是在那一大堆“就是好”中比,在“好!”“最好!”“最最好!”“最最最好!”“最最最最好!”和“最最最最最……好!”之间,是很难作比较的。但在“好”和“不好”之间却是很容易做出判断的。尽管他无数次在心中对自己发问:你能说清那本说不好的书就和那些说好的书不一样,是真实情况的反映吗?会不会只是“好”的另一种表述呢?
  这种疑问曾在短时间之内使他冷静,甚至使他产生“遥远的好与不好或对与不对本身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样的想法,他也从自己为自己设的牛角里稍稍退了些出来。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几天。就在他已渐渐要忘记好与坏这个问题的时候,村里发生了“禁吼事件”。如果按以往的思维,这次禁吼禁得有理,后来不禁当然也更有理,都是村长“就是好”的重要依据。但读过不好的书的教书匠这次却有自己的不同看法,他从这次事件中,隐隐约约看到了多少代以前那个力不从心的村长疲惫的影子。当代的村长正是他不知第多少代的孙子。即使隔着比多少代还长的岁月,他们之间的血脉联系是绝对没有断的。这一点上,教书房里堆着的一大堆“就是好”的书是可以作证的。
  教书匠从禁吼事件中看出了村长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坚定;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料事如神;甚至也不如他自己所标榜的那样大公无私。
  这些瑕疵如果是出现在一道破烂不堪的土墙上,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出现在一向自以为洁白无瑕的白墙上,则显得异常刺眼。更可怕的是,这道白墙常常以自己的白为骄傲,这就更放大了瑕疵的刺眼程度。
  教书匠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被搅得不平静了。他甚至认为,即使没有看到那一本书,他也会有按捺不住自己不平心情的那一天,只是这一天也许要比现在更晚一些。
  教书匠感觉自己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放了出来。这东西像火,更像传说中的魔兽,它逃离桎梏和压抑它的胸腔之后,在空气中自由地燃烧和疯长着,以难以控制的势头,所向无敌地将它所遇到的一切烧为粉末。
  教书匠感觉自己也燃烧了。他开始对周围不燃烧的一切看不惯。他开始厌恶村里那几百年都没有变过的老石屋;他开始恶心那些嘴已比脑袋还大的村人;他开始仇恨将大嘴村变成这个样子的村长……
  因为有了厌恶和仇恨,教书匠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对他曾经热爱无比的玉米和老鹰茶产生怀疑。怀疑的原因,是村长说这些东西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但他明白村长说的是谎话,因为这两样东西在大嘴村也算不得最好,大嘴村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比它们好,那就是肉。这东西虽然只有村长锅里才会有,但那香味却是遮不住也拦不下的。那些令人欲死欲疯的香味,玉米和老鹰茶有吗?没有!
  人一旦开始怀疑某一件事,就像在瓦罐上敲开一个洞,后面的崩溃也就在所难免了。
  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教书匠任怀疑和不满的火把自己烧得通红滚烫。他开始失去理智,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为自己越来越烦躁的心灵去寻找安宁。
  很自然的,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学生们。他觉得与其把精力浪费在那些已经长定型的成年人身上,倒莫如从这些嘴巴的膨胀和脑袋的萎缩都还没有定型的小孩子身上下手。他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就是好”之外,还有“不太好”甚至“非常坏”存在。
  这时候的教书匠已不需要鼓什么勇气了。他选了一个天上有血一般朝霞的早晨,换了一件洗得洁白的衣服,如初出娘胎般地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空气是以往从来没有闻过的,里面,有一丝淡淡好闻的花香。他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一辈子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神圣地开始了他新的一课。
  事实并非如教书匠所想象的那般悲壮。起码作为我们这些局外人在后来是这么看的。因为教书匠那天上课的内容并没有如此前他努力想做的那样,讲那本让他发疯发狂发癫发热的经书。在讲台上,他努力了无数次,但最终还是没有讲出口。
  但这一天教书匠还是讲了他以往从没讲过的内容。他告诉孩子们,在四座包围着他们的大山背后,有一片比大嘴村不知大多少倍的天;在那片天底下,有不知比大嘴村多多少的人。至于究竟多出多少,他也不知道。大嘴村的祖先们就是从那片不知大多少倍的天底下走来的……
  因为今天的课程与翻来覆去的“大嘴村好村长好”的内容大不相同,孩子们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教书匠发现,在这些孩子日渐长大的嘴巴背后,居然有那么一双清沏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新奇鲜亮的光泽是包括他在内的大嘴村成人们所没有的。很多人先前曾经有过,在来学堂读书的时候被他亲手扑灭了。
  自从读了那本离经叛道的书,教书匠发现自己就特别容易自责,特别容易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大多数大嘴村人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在遭遇任何不幸的时候,总知道错在别人而不在自己。比如锄头挖伤自己的脚,他们通常不会怪自己的手不稳,而是怪铁匠把锄头打得太锋利。而铁匠在这个时候通常会认为是木匠把锄棒做得太短造成的。最后,怪来怪去,最终把原因归结为“老天爷注定你在某年某月某日用某铁匠和某木匠制作的锄头挖伤自己的脚!”一旦这样的结论得出来之后,这个人才不会继续责怪别人。当然他在不愿意责怪自己又不敢责怪老天爷的时候,通常以打自己儿子或老婆一顿出气作罢。
  教书匠以前也是这样。但近来却很怪,他不再责怪别人,而将任何一件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觉得大嘴村的状况,包括人们越来越萎缩的大脑和田里越来越长不出玉米都与自己有关。他想,作为大嘴村极少数认识一百个字以上的人,他必须及时把自己知道而村长不知道的事告诉他。他反省自己这么多年来教出一代又一代的大嘴人,发现他们所读的书里,新字确实没超过一百个,但这事他从没发现过,当然也是他的错啊!
  可怜的教书匠就在他的各式各样的自责中苦苦地熬着,而这种煎熬似乎也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这种力量在胸中淤积、挤压、膨胀,使他像一个充满气的球,随着内部压力增大而不断地膨胀。这种膨胀是顽强而不可逆转的,估计在将他炸成碎片之前是决不会停止的。
  教书匠自己也曾惊惧这样的力量。惊惧迟早会到来的爆炸结局。他知道,除了让自己灰飞烟灭之外,爆炸再不会产生别的效果。这也是让他感到沮丧或稍许平静的。但这种平静往往如白天与黑夜运行的周期那样,总在夜静时分占据上峰,一旦天明,在鸡叫声和日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矛盾的等待中,日子一天天往前推进。当然,教书匠也没有白坐着闲等,他开始有理有节慢条斯理地推广他的计划,即一步一步地将他所认为有用的东西教给孩子们。这些内容,有务实如玉米是怎么栽种的?什么时候下苗什么时候捉虫什么时候碰花?有务虚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些东西原本只有村长和少数人懂,而教书匠的理想,是要让村里所有的下一代都懂。他要让孩子们学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自己所碰到的问题,他认为这是解决大嘴村。
  教书匠的变化不可能不引起村长的重视。他察觉这种变化,是在教书匠改变教学方式的那个早晨。村长从睡梦中醒来,却没听到平日里令他愉悦和熟悉的读书声。那种同时从十几张小大嘴里发出的不差一丝一毫整齐得如一个人吼出来的“就是好”使他感觉心情愉快。这就如同一个迷信运气的采药人大清早出门就采到一朵灵芝而不是狗屎菌那样令他心情舒畅。他喜欢那整齐、雄壮并具有强烈穿透力的读书声,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方式之一,就如同每天早晨他必须吃三碗糖鸡蛋一样不容更改。
  但今天早晨的读书声却混沌而模糊,如同一锅煮漏了蛋黄的糖鸡蛋,使他的兴致大受影响。他的第一反应是教书匠病了,学生没人管;要么就是这位老兄最近玉米吃得太多老鹰茶喝得太足养出懒肉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愉快总是不好的事情,他决定要查个究竟。
  他来到教书房,看到教书匠正摇头晃脑地在讲着一些往常他从来没有讲过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明令禁止的,在村长看来这会造成大嘴村的混乱,因为每个人天生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的本性是安稳生活的大敌。大嘴村的历史已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事实上,教书匠从陈年故纸中翻出的那一本离经叛道的旧书,村长手中也有一本。这是从很早很早的村长手中传下来的。这书上记载着作为村长所必须懂得的各种知识。这些都是藏于秘室,决不允许外传的。只有每一代村长在自己的儿子中确立了下一任村长接班人之后才会拿出来教他,让他明白大嘴村延续到今天的真正历史。让他明白祖宗们为了保证村长之位不外传而费的各种苦心。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一个原则,即“村民知道得越少,村里越安定平安”。因为每个人从娘胎里出来便有一种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的天性。而这种天性与统治大嘴村所必需的纪律和秩序是抵触的。
  试想,假如村民们都各想各的事,村长让他们上东山去锄玉米地里的杂草,但张三要到西山去捉虫而李四要到南山去摘野果王五干脆要在家里修炕,那岂不是乱了套了?还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吗?当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之后,必然出现谁的想法更正确更重要的争议,而这样的后果通常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当“说”不管用的时候,大家便会选择更粗暴也更简单的方式将不同意自己观点的人打服。如果连打都不能服的话,那便只有将对方的肉体连他的观点一起抛下舍身崖。对于被抛者来说,无疑是一种损失;而对于抛者,也未尝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因此,最好不要有分歧最好。而没有分歧的前提,是大家都没有想法或只有一种想法。
  教书匠显然是要破坏这种平衡。这是村长所不能容忍的!我前面已经说了,把村民往舍身崖下面抛本身也不是什么快乐的事。但如果情势发展到不推人下舍身崖就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村长也不吝会下决心干上那么几回的。
  村长仿佛看到教书匠的半条腿已经悬在了舍身崖的半空中。他甚至还看到他在被抛下崖时四肢很夸张地分别朝四个方向伸张时的战栗。风卷着他的衣裤像卷着一只被弹弓击中的鹰羽毛一样无力地飘摆着。接下来,头或脚撞在山崖上,像一个狠狠摔破的红色浆果,汁液飞溅,四分五裂。
  想着这些,村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这样的场面太残酷太血腥。在它成为现实之前,他必须找教书匠谈谈。
  在他打算推门进教书房的时候,他又有些迟疑。因为村长的大脑袋里所装和所想的问题比我们要多得多也全面得多。他发现,如果由他亲自出面,既有失身份,又恐怕教书匠夸大地理解了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使他变得更加顽固和自以为是。而最重要的是:如果由他亲自出面,到最后就连半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往往会使问题的最终解决变得被动起来。
  在他犹豫片刻之后,他决定还是按以往的惯例,由他老婆喳啦氏出面,他在后面静观其变。
  村长叫喳啦氏出面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为喳啦氏对这种事天生就有热情。她的这种热情,常常又高于这类事的发生率,这使得她像面对一撮小草的牛那样,常常充满饥渴和不满足感。这也就让她对村里的各式各样的不合规矩事加倍留意。而世事往往都经不住多留意,一留意,看似正常合规矩的事,保不住就会生出些不正常和不合规矩来。
  比如,大伙都用双腿走路,这很正常。而钱棒居然用左脚尖点地,这就很不正常。为了纠正他的这点不正常,喳啦氏可算是费了不少苦心。先是手把脚地教,随后是在脚后嘴上吊铅块,都不灵!最后,喳啦氏火了,叫人备下一把大铡刀说:“这条腿如果再不和大伙一样走路,就宰了他!”
  你还别说,这招挺灵,钱棒当即不再用脚尖走路了。虽然脸上呲牙咧嘴很痛苦的样子与大伙略有不同,但喳啦氏觉得总比用脚尖走路来得正常些,而且一次也不必要求矫正得太多,于是就暂时放过了他。
  这天夜里,钱棒把我悄悄地请到他家,求我帮他治了脚后跟那个让他尖着脚走路的鸡眼。我用小刀而不是铡刀替他剜掉那块黑而硬的肉皮,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便正常了。这事成为我和钱棒之间的秘密,这也让我们在听到喳啦氏四处宣讲她医用脚尖走路是如何的高明和见效时,有了彼此会心一笑的由头。
  喳啦氏用此方法先后治好了二杆子老婆爱戴花;刘嘴嘴爱哼小曲;赵土夯家的二小子喜欢捂着嘴偷笑的毛病。惟独对村里最特别的斗鸡眼没有见效,斗鸡眼被喳啦氏的铡刀在面前一拍,尿都撒在裤子里,两只眼睛竟然丧尽天良地坚持继续斗了下去,这让喳啦氏很郁闷也很伤心,并从此对斗鸡眼恨之入骨。
  村长把教育和挽救教书匠的工作交给喳啦氏的时候,喳啦氏正闲极无聊地在村头村尾转悠,看马蜂有没有乱飞苍蝇有没有发出与众不同的叫声并盘算着叫铁匠打造几把能让猪牛羊和马蜂苍蝇都认识的铡刀来,往他们一挥,吓得它们魂飞魄散,那才叫过瘾呢。
  在听完村长的命令之后,喳啦氏半是高兴半是失落。高兴的是,终于有事可做了!而失落的是,这样大的事情,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确实太失职太丢人。
  好在村长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又很快从失落中挣脱出来,重又回到高兴劲中去了。她飞快跑回家,叫上五个儿子抬上铡刀,浩浩荡荡地朝教书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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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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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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