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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判定那条裂缝是真实存在而非我眼睛看花了,第二天大清早我又一次上了北峰。为了看得更仔细,我特意在北峰上坐到了正午。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我看到昨天看到的那条裂缝比我想象的还大还可怕。它刚好生在大嘴村与北峰的交接点上,一旦断裂,大嘴村便失去惟一的依托和支持,后果便是全村葬身于万丈深渊之下。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恐怖和震颤的。我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向村长报告这一惊人的坏消息,即使他不喜欢,也一定要报告!
  我被自己的勇气鼓动着,一鼓作气往山下赶。我要趁着这股气一路冲到村长面前告诉他山上出裂缝了大嘴村要完了!
  我知道自己这勇气鼓起得非常不容易,因此,我跑得飞快,要在自己勇气消散之前,把想做的事做了。我听见风和树叶在身后稀里糊涂地响着,脚下的树叶和杂枝也乱成一塌糊涂。
  就在我拼命狂奔着,把山林里的鸟儿惊得乱飞乱窜的时候,我不知道,有一种巨大的危险正悄悄地向我袭来。我的行踪,被对面树林中的狼发现了。
  当我感觉到一股腥膻的风和杂乱的足音向我袭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居然忽略了北峰上这几个凶恶邻居。平日上山时,软的如玉米馍,硬的如钢叉和麻醉药,总是要预备下几样,这样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不至于被伤害。但今天早晨心里装着事,就忘了这要命的茬。不想这茬就找了上来。
  根据气味和脚步声以及树丛中野兔松鼠以及鸟儿们的奔窜声判断,我即使再长出四条腿,也难以跑出狼口。惟一能做的,就只剩下爬树这一招了。还好,这还算我的强项。我就近选了一株大叶榕,一鼓作气爬上树干,沿着较粗的枝干一直往上爬,直爬到树干已细到不能再承受我重量的位置,才停下来,透过浓密的树枝看下面。
  不出所料,狼很快来到树下,是白脸飞飞这几头。这几个家伙在大嘴村非常知名,是除村长之外最令村民们害怕的东西。很多村民,一听到白脸飞飞的名字,再傻再笨也知道该躲开,就连傻二也不例外。一听有人喊白脸飞飞来了,就会在眨眼功夫之内,爬上旁边最高的房子或树。
  其实,大嘴村原本是没有狼的,大多数狼都喜欢生活在辽阔宽广的平原上,这就如同鱼喜欢生活在水中而鸟喜欢生活在天上一样。
  白脸飞飞这一群,并非是严格意义的狼。它们的祖先,其实是大嘴村的祖先们带进山来的狗。狗究竟是不是狼的后代,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两种东西身上其实有很多共同点。只是狗的野性被驯化之后便对人表示出非凡的忠诚,而狼却不会。可以说区分狗和狼,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特性。
  白脸飞飞的祖先,原本也是驯服的。跟着大嘴村人的祖先来到这里。由于狗属于贵重物品,而且消耗的食物量很大,因此,只能由村长养几只,其余的村民不许养。
  你知道,狗这个东西,吃谁的就听谁的。村长喂它,它当然听村长的。村长不喜欢谁了,只需要支支嘴,狗便会主动出击,咬他个生活不能自理。前面我已说过了,村长最喜爱的莫过于听他话的,狗当然也不例外。于是,这几只狗和他们的后代成为历代村长们的宠物,享受的待遇虽仅次于村长的家人,但绝对高过匠人们。
  但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狗儿们的生育能力惊人,一窝七只八只的,几个月就长成半大狗,再几个月就长成了强壮的狗,身体强壮胃口当然就更强壮了。这样下来,狗的口粮便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而可怕的是,狗儿们并不会因此而有所收敛,而是变本加厉继续疯狂地交配疯狂地产崽。后果最终只有一个,便是到了某一代,村长终于养不起这群狗儿了。于是不再养它们,让它们到荒山野岭去自谋生路。
  这些狗儿们逮过鸟儿追过山猪还偷过家禽家畜。最初,它们吃饱喝足之后,还会回到村长家来。村长的命令,它们也还是会听一些。直到某一天,狗儿们拖开一座新坟,将新下葬的一具尸体分扯着吃下肚之后,它们发现,原来自己面前跑来窜去的人们,原来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食物。它们于是不再费尽心机地上山捕鸟追山猪,搞得遍体鳞伤。它们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人的身上。从那时候,它们的眼睛开始发出绿光,不再听村长的召唤。
  直至白脸飞飞这一代,狗儿们已经完全彻底变成了狼。而且,因为它们的祖先有过被驯化的经历,因此,它们对人类的很多行为都了如指掌。它们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真狼那样害怕锣声和火光。除了真刀真枪之外,它们什么都不怕。这当然就给人们防范它们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它们也因此成为大嘴村人口难以增长的又一重要原因。
  
  我躲在树上,屏住呼吸,希望狼们从树下一窜而过,去追别的猎物。但可恨的是,它们却并不按我的心愿行事。反而停下来,在树边逡游起来。白脸飞飞甚至还抬起头往树上看,前蹄时不时焦躁地刮着地皮,把地上的枯枝和腐树叶搞得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从枝叶间,我第一次看清传说中的白脸飞飞那张脸,在它的额头上,有一撮白色的毛,这使得它看起来和别的狼完全不同。它的体型硕大骠悍,每一次蹦达和奔突都把肌肉拉成一条条刚直的线条。它的毛蓬松但不杂乱,每一次奔突都飞飞扬扬,如风中舞蹈着的草。
  这就是令大嘴村人闻风丧胆的狼王白脸飞飞,它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得多。在想象中它更凶恶更丑陋的原因,是因为它那叫声实在太恐怖太凄冷,而它每一次制造的血案现场又太吓人太血腥。我们的想象,大致就建立在这两个恐怖之上。
  而当我正脸面对白脸飞飞的时候,我心中竟莫名的生出些许的安慰和轻松。这是我第一次与这个恐怖魔王正面相对,它其实只是一只个子稍稍大了一些的狗而已,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狰狞恐怖。
  飞飞并不知道我的想法。它甚至没有看到树顶上正在端详和揣摩它的我。但凭着直觉,它知道我的存在,这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一进厨房就知道烤玉米的存在一样。对它而言,我无法遮掩的汗味就是它午饭的香气。它在树下焦躁地转着圈子,寻找着,搜索着。看它焦急的样子,像是很久没正经地吃过什么东西了。
  它的焦急让我也开始焦急起来了。我想,如果这几只有勇无谋的家伙要一门心思地在这里死守,我又该怎么办?要知道,这大叶榕上可是连一星半点可以吃喝的东西都没有。如果这几只狼一根筋死心踏地在下面等着我,不出几个时辰,我便会因渴饿而坠落树下去,被撕扯成碎片,吞入那群早已饿得眼睛发绿的家伙口中。这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倒是落下去之后,居然没摔死。
  想着这些,我心中莫名地开始叨咕起来:想不到此时此刻,从树上落下去摔死都成为一种很奢侈的善终了。
  在这个时候,除了抱紧树干,并制止住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的腿之外,我惟一能做的,便是乞求上天保佑在树下等待我的不是几头死心眼的执著狼了。
  但和大多数时间一样,上天对我的乞求永远是给予相反的答案。我要圆的时候,他老人家便会给方。我要方的时候,它通常给的又会是圆。该死的是,刚才我祈祷时因为恐惧而忘了这茬,没有像平时那样反着祷告。于是,我得到了相反的答案——狼们执著而坚强地守在树下,几个时辰都不肯挪窝。只等着我这个肉饼,从天上飞落下来。
  这时,我在心中暗暗叫起苦来。昨天被岩蜂蜇伤的眉间一阵又一阵巨痛,眼睛一阵一阵的发黑,手脚和胸口等与树接触的地方仿佛要与树子融合到一体,一阵又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要掉下去了!
  我要成为狼的晚餐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我的妹头和她娘了!
  就在我坚持不住准备用头先着地的姿势掉下去以减轻痛苦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药匠!药匠!
  整个大嘴村就我一个药匠,当然是在叫我了。这时天已很黑,但大叶榕上方的天空却湛蓝湛蓝的。大叶榕的叶片,像一张张黑色的剪纸贴在蓝色的天幕上。
  往树下看,几团昏黑的影子仍然一动不动,每团影子里,两点绿荧荧的光让人觉得发渗。
  我找了半晌也没找到喊我的人。我想这可能是渴饿导致的错觉。于是不再理会,仍然按原计划,以头先触地的姿势来个一了百了。这个姿势可以让我感觉不到狼撕咬时的疼痛。
  药匠!药匠!
  又是两声,比刚才还响亮还清晰。
  树下的狼开始焦躁起来,乱哄哄地开始寻找新的猎物身影。
  声音来自上方。我再次循声望去的时候,发现在浓密的树叶深处,依稀有一个人影。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树阴太深太密,故而发现不了。
  那人又开喊了:药匠,往上爬,我这里还有地儿呢,宽敞!
  声音虽然沙哑,但在我耳中却如仙乐一般。我当时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沿着大叶蓉的干枝又往上爬了几丈。
  我非常奇怪自己居然在原觉得已不可能再高的高度上又前进了这许多。往高处走,离狼远些了,离人更近些了,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当我爬到一定高度时,从上面落下一副绳梯。沿着绳梯向上,逐渐就到了树的最顶端。
  树顶有一间小木屋,比一个木箱子大不了多少。爬到木屋边我才发现,我所在的这棵大树正处在方圆几十里的一个制高点上。远山的黑影晕晕糊糊,而近处的树影也被幽蓝的清雾掩映着,神秘兮兮的。惟独天很蓝,星星在蓝色的天幕上似乎很冷,一个个瑟瑟地发抖。
  木屋里有一个人影,招手示意我过去。近了,我终于看清,是皮匠,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我知道,那是大嘴村的稀罕玩意儿——酒!
  当确定喊我的人确实是皮匠时,我差点哭了出来。皮匠平素那梧桐树果儿样长着坚硬毛发的大脑袋此刻比我老娘的样子还亲切。至于他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则更是不用说了。
  这个地方是皮匠不愿轻意示人的藏酒秘地,就好像我的岩蜂窝一样。皮匠平生最大的爱好有两样,一样是听王吹吹讲故事;一样便是躲起来喝两口小酒,两样都可以把他搞得很快乐很兴奋。但自从前些日子,王吹吹发神经不再说书之后,皮匠的两桩快乐事便只剩下了一件。
  由于粮食在大嘴村是稀罕物,故而,像造酒之类耗粮很厉害的事是被禁止的。每年,只有村长会烧上几锅糟子出上几坛酒,但这是为了祭祖,也算是村长为大伙吃亏受累的一件大事情。至于祭完祖之后剩下的酒到哪去了,便不得而知。大嘴村的大多数村民,自幼都只是在祭祖的大典上闻到过酒的香气,虽然觉得挺好闻,但因为没咋喝过,也不会想着喝两口,而是觉得那也许本来就是祖先的香气。虽然这香气偶尔也会从村长的口中传出来,这也不奇怪,谁叫他和祖宗打交道的时间最多呢?
  皮匠是村里少有的几个不把酒味和祖宗味混为一谈的人。从他十岁那年躲在祭桌下尝到从桌缝里滴下的第一滴酒之后,他便疯狂的爱上了那种味道。之后,他便常常躲在祭桌下,张着嘴等待着那时有时无的一滴美味从天而降。
  祭祖本来就不是常事,从祭碗中撒出来并顺利流下桌缝,就更不是常事。因此,皮匠能够遂愿的机会并不多。满18岁那年,当他发现祭桌再已容不下自己日渐长高的身子时,他开始打主意自己造酒。
  如果用玉米和高粱造酒,不仅原料找不到,而且会犯了村长的禁令。经过长达几年的琢磨,他终于找到一个用野山果造酒的方法。据说灵感来自他在山中捡到的一个腐烂野果,至于究竟是什么野果?怎样配方怎样制作?便是不可示人的天大秘密。自此,皮匠不用在祭祖的桌子下张着嘴才能品尝到酒的美味了,他嘴中也从此有了只有村长嘴中才常有的祖宗味道。与村长不同的是,皮匠偶尔会忍不住得意地拿上一小瓶酒与几个老友分享,以显示自己的聪明能干,但这事最终被村长知道了,带人收了他的酒器砸了他的作坊,还痛打了他一顿。这让他再也不敢得意了,嘴中也不再常有香气。只是隔三五天,他便会消失大半天,传说是出去喝酒,喝完之后,等香气散尽再回村。
  这间小木屋,原来竟是传说中皮匠藏酒喝酒的地方,无怪乎他在我上树了几个时辰,一直没叫我。看来,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暴露,他甚至在救与不救我之间,进行了一番剧烈的挣扎,好在最终善念占了上峰!
  这时,我看木匠的脸真的比我那死去的老母亲的脸还亲切。我几乎哭着说:皮匠,你咋半天不出声呢?让我差点掉下去喂了白脸飞飞。
  皮匠看来酒还没醒,嗡着声音说:我寻思着你离狼更近些,有你在下面兜着,我在上面更安全。
  说罢,又哈哈笑了几声,我知道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从他眼角上挂着的眼屎可以看出,他大概是睡着了,醒来的时间最长超不过两柱香,也就是第一声喊我那阵。
  皮匠取出葫芦让我喝一口压压惊。
  我喝了一口又一口再一口。
  皮匠抢下葫芦说:还没个完了,给我留一点,这玩意可来得不容易,今年的山葡萄还没结果呢!
  他说完这句,有些后悔,赶忙又补充说:这酒不是山葡萄做的,不是!
  我赶紧说:对,不是山葡萄做的,不是!
  皮匠很满意我的回答,得意地点点头,咂了一口酒,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黑灯瞎火的上山来干嘛?莫不是村长派你来查我的?
  我说:我上山时可是正午时分,这不,是被白脸飞飞它们守在这里嘛!
  那你上山干嘛?
  药匠上山还能干嘛?还能偷酒喝?
  皮匠捶了我一拳说:你小子,居然撞见了我的秘密。
  我说:依你皮匠的嘴,居然能将这事隐瞒得如此风雨不透,也算是一个奇迹。
  皮匠摇摇头说:你知道这事有多不容易吗?我这嘴啊!快让我用牛筋给缝上了。憋了这么久了,终于还是让你发现了。
  我拍着胸口保证说只要一下树我就忘了这事,如果从我口中传出去,就让我掉进舍生崖里去!
  皮匠笑了,说:一个人喝酒,跟喝药差不多。老天爷既然让你来陪我喝,那咱哥俩今天就来他个一醉方休!
  他从背后又掏出一个葫芦,扯开木塞,推给我。
  我俩就在树顶的小木屋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由于狼的惊吓以及酒精的麻醉,我竟一时忘记了大嘴村就要沉下深渊那回事了。我和皮匠,在晕晕糊糊中,看见东方由白到红直至升起蛋黄一样鲜亮的一个太阳。你不得不承认,酒真是好东西啊!它让我忘记了很多我努力想忘而又忘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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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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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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