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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春天就到了,山间的积雪变成晶晶莹莹的溪流从山上晃晃悠悠地流了下来。积雪下沉睡了一年的腐叶里,尖嫩的草叶将星星点点的绿挤了出来,并一天一个样地把山染成了绿色。
  村长把手伸到风中探了探,又收回来在嘴中尝了尝,就说:该准备种子了。
  如果是往年,大嘴村的村民们便会像撵慌了的鸡一样,在村长挥手之后的那一瞬间,各自冲入自家房中,将封存了一冬的种子坛罐从家中最隐秘的地方搬出来,送到村长家门口的晒坝上查验去年秋天贴上的封条有没有动过的痕迹。如果动过,则要视其坛中所剩玉米的多寡,来判定这家主人擅动种子罪行的轻重,并施予相应的处罚。轻者大板打屁股,重者来年不分发种子,反正都是很严重的事。
  今年的情况却与往年略有些不同。在村长做完手势之后,他并没如愿看到村民们一个个飞奔回家去抱坛子取种子。反倒是站在原地不动,虚着小眼睛看王吹吹,等着他说下文。
  村长的脸色很难看。
  王吹吹说:春天来了,大伙该忙活生计了,咱们也就散了吧!等干完活,大家再来听我讲。
  众人这才散去,留下村长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他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样了很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在他挥手之后那一瞬间,大嘴村的村民们不仅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他们看着的,是整整一个冬天都在给他们讲故事的王吹吹。他们听王吹吹的故事,进而发展到听王吹吹的指令了。
  喳啦氏当然不会放过如此重要的情节。她说:把王吹吹留下来本身便是个错误。因为村里不只是小孩,甚至连很多大人也开始相信他是神仙的兄弟了。这就使得在大嘴村原来只有一个绝对权威的局面下,又新增了一个权威。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样的可怕后果已经显现出来了——村长多年来一呼百应的场面,眨眼之间便化于无形。而王吹吹软软一句话,就让村民们鸡飞狗跳地忙活开了。试想,今后如果再遇上比这事更大的事,又该咋办?要知道,在大嘴村,比验种子还大的事原本就不多。
  这事的严重性其实不用喳啦氏来提村长也很明白。喳啦氏提了,村长就更明白了。当天夜里,村长家的灯一宿未灭。稍有经验的人知道,大嘴村又要出大事了。
  如果换成以往,最简单直接的办法莫过于将王吹吹整个从大嘴村消失了。虽然最初几天大家会有些不习惯,但只要不许大家想不许大家提,甚至封存掉与王吹吹三个字有关的任何痕迹,不出半年,人们就会忘记有王吹吹这么一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在大嘴村的历史上,这样的事显然没有少发生,但被人记得住的又有几样?只要没有人记住,就当是没有发生过,在这一点上,村长是有充分自信的。
  但村长的大儿子对此却有不同意见。他认为王吹吹对人们的影响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着的。其影响力最大之处,倒不是在他自称是神仙的弟弟,而是在于他所说的那一套是村民们喜欢听的,这就如同玉米面包子,外皮是人们喜欢的,人们会因为喜欢那外皮,而惘然不觉地接受外皮里包着的馅儿。因此,对王吹吹,大可以采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方法,即利用他的皮,来装我们的想法。这样,既可以留下他作为越冬的重要工具,又可以不让他给村子的管理添乱,何乐而不为呢?
  村长为自己的未来接班人有如此的眼光而感到有些诧异,虽然承认儿子比自己高明是一件不愉快的事。但想着儿子毕竟是在自己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中成长起来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血管中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因此,这种不愉快很快就消失了,代之的,则是一种后继有人的欣熨和满足。
  他决定听大儿子的建议,让大儿子出马,与王吹吹进行一次交流。
  大儿子也想立功挣表现,于是高兴地出门,到大屋去找王吹吹沟通。
  王吹吹正坐在大屋中回想昨天自己抢了村长的风头,越想越觉得后怕,越想越觉得恐惧。这时,村长的大儿子来了,他看到大公子身后并没有提铡刀拿绑绳的人,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稍稍有点安稳。
  大公子没太费口舌,把来意三言两语说明:从现在起,王吹吹讲故事,必须先让村长、喳啦氏和大公子先听,听完之后,再由他们决定哪些可以讲哪些不可以讲。而且,所讲内容,一定要与村长的想法保持一致。决不容许与村长的喜怒哀乐相左的故事流出来。而且,必须澄清以往所说的与神仙是兄弟的内容纯系瞎编滥造,混淆视听!
  王吹吹没有料到村长会对自己采用这样的处理办法。比他想象的下舍身崖或喂白脸飞飞都仁慈。当即千恩万谢,捶胸顿足,诅咒发誓表示一定照办!
  从那天起,王吹吹每次讲故事前,必须先讲给村长、喳啦氏和大公子听。最初,他还是照以往那样,想到哪就讲到哪,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但很快,村长就给他提出了许多整改意见,比如说,讲一个人在深山里迷路了,心中害怕,口中念着:我的妈呀!村长对此就很不满意,他觉得此时此刻,能带他走出困难和恐惧的不是他妈,而是村长。
  喳啦氏提了更多的意见,这些意见,大的有故事的格调和趣味的问题,比如,王吹吹在有一个故事中讲到,有一年春天,天气很好,他在山上看到两只小兔子正在谈恋爱。喳啦氏赶紧叫停,说此处太过于低级下流,为什么不讲成两只小兔子在那里唱:我们羡慕大嘴村的美好生活。
  在细节上,喳啦氏也很注意,凡遇村长及大嘴村的各种禁忌和避讳,决不能提及。比如村长属虎,那虎就得找个别的词来代替。比如发生了教书匠事件,那就决不能提这三个字。如此避讳还很多,王吹吹嘴巴乱说惯了,几乎每张一次嘴都要惹出一串串的避讳来。
  喳啦氏摇着头叹息说:你看看,我们去年忘了对你严加看管,结果让你放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毒!
  王吹吹点头应承,并出主意说:这么多的忌讳,我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不如这样吧,你去找根细绳,一只套你手上,一只套我脚上。眼见着我要说岔了,你就拉绳。
  喳啦氏觉得王吹吹觉悟提高得很快,提的这个主意也不错,于是照办。
  从那以后,每当王吹吹再坐上讲台,喳啦氏就会拉着细绳的一头,给他提醒。有时,她上茅房,则交给大儿子代管。
  但此后发生的一次偶然事件彻底打破了这种默契。
  那天,村长家的饮食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喳啦氏的肚子不舒服,频频上茅房,频频将绳子交到大儿子手上。大儿子肚子也不舒服,最初还能等到喳啦氏回来,但后来,喳啦氏在茅坑里蹲的时间太长,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他环视周围,没有一个他家的人。他无法将绳头交出去,而他的肚子和屁股,也实在不能容许他从容地等喳啦氏来接班。在内忧外患之中,他决定将绳子放长一些,牵出门去,先在门外权宜一下。绳子刚牵出门就到了尽头,而他对屎尿的忍耐也到了尽头,他甩一绳子,扑向茅房,什么也不顾了,只求在大便冲出肛门的那一瞬间能将裤子脱开。但仅仅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成为奢望,最终令他绝望。
  就在大公子想办法清理自己裤子上那些黄色浆状物的时候,故事房那边出事了。一只小羊闻到绳头上的汗腥气,跑来舔绳子,进而将咸咸的绳头含入口中,一扯一拉,一拉一扯。王吹吹在屋里以为是喳啦氏或大公子发指令,于是听令,讲讲停停,停停讲讲。起初还知道自己讲了什么,犯了什么讳。最后,简直就不知道自己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了。再后来,小羊嚼着绳子,晃晃悠悠地拐上了讲台。王吹吹起初是一愣,然后两眼朝中间瞪,一口鲜血冲口而出,喷向空中,把小羊儿的毛染得红红的……
  从那以后,王吹吹便不再讲故事了,他甚至连话也不会讲了。他的脚上套着喳啦氏给他套的绳头,不许任何人取。
  从那以后,大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原状。村长和喳啦氏觉得少了些事,虽然有些落寞,但毕竟村子又安定了下来。再没有这更让他们欣慰的了。
  皮匠最大的两个爱好喝酒和听故事也就变得只剩下一个,无怪乎他上山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密集。他说,大嘴村的人都会忘记王吹吹,独他不能忘。
  在皮匠的提示下,我不能不想起王吹吹的故事,因为我现在的心中装着的这件事,绝对比王吹吹所讲的任何一个故事都严重得多,如果稍有不慎,就不仅仅是吐几口血那么简单了。因此,我必须慎重慎重又慎重地面对。我决定明天再上一次山,如果有必要的话,再拉上石匠这个权威人士。在岩纹和石理方面,大嘴村除了村长这个“天生万能全才”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他比。大嘴村即将沉没的消息从他这个权威嘴中发布显然比我这个外行口中发出来要可信而有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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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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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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