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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这样扛着也不是办法。很快,就会有许多人知道我们三人没有回村,而是跑到山上来说话了。
  按大嘴村村规,未经村长允许,三人以上私自聚会的都要受罚,轻则鞭刑,重则以背叛罪论处,后果相当严重。
  我们三人都有些焦灼,但又不敢因为轻信别人而让对方先走。这意味着将刀送到别人手上,而将自己放到菜板上。
  铁匠有些后悔昨晚自己的冲动。早知三个人说不到一块,就躲在树丛里看看稀奇,哪有这般的负担和麻烦。他是自己心甘情愿往沸腾的油锅里跳的。
  哑子和我也感觉相同。
  铁匠提议说:我们这事还没完。还可以从长计议,今天半夜再来合计合计,也许还能想得出些新招。
  他这样说,是想暂时安住我们的心。至少可以往下拖一天。
  我同意,哑子也点头。我们装傻已经很久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天。
  三个男人像小孩子盟誓一样把小指头勾在一起,说:一言为定,谁也不许说!
  一言为定!
  说好之后下山,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我们还约定,在今天之内,我们三个人必须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既便不搭话,但彼此不能脱离对方的视野,以防有人撑不住了,暗暗跑去告密。
  叮嘱了又叮嘱之后,大家才半悬着心分头下山。
  这个白天,我度过了这一生最漫长的一天。照说我已将什么都抛开了,在昨晚庆会上拼死吼出了自己想说的那句话。如果村长那天是清醒的话,我可能早就被扔下舍身崖,尸体至少已被蛆虫或白脸飞飞兄弟们啃成一副光骨架。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再不会有这种比死更难受的不安了。
  铁匠和哑子看来也好不到哪去。铁匠在这一天里用帕子擦汗的次数比他一个夏天擦汗的次数还多。要知道,这可是在秋叶渐尽冬天将至的时节。
  哑子不离我们左右,一边掰着干玉米,一面盯着我和铁匠,像一头发情的狗盯着异性那样一刻也不眨眼睛。以至于他掰下的玉米粒全部散在地上被鸡吃了个精光,而玉米棒却全部装到了提篮里……
  我也比他们好不了哪去,剁草药时,居然一刀剁在手指上,还好刀不利,要不然,至少两根指头就不属于我了。
  就这样熬着熬着,终于等到天黑。
  我们三个像贼一样又来到昨晚商量的大石头旁。大家像被太阳晒晕的蚂蟥,憨软地躺到草地上,大喘了半晌的粗气,才开始说话。
  哑子说:老子装了这么久哑子,就数今天最难熬,我快要疯了,疯了!
  铁匠闷声不响,看得出他这一整天还在想着用铁绳加固岩壁的事。他觉得那事能成,只是他一个人力量太单薄,必须要有人帮他。
  我还是想逃到邻村去,但我知道这事一个人是办不成的,我必须找人合伙。整个大嘴村有可能与我合伙的,除了妹头和她娘之外,就是眼前这两个男人。
  而事实已经证明,妹头和她娘已被我折腾得没有了信心。而眼前这两个男人,我根本看不出有一丁点支持我的可能。
  但我们必须做出决定。因为我们所知晓的秘密正像挂在头顶上的一把剑,以快而猛的姿势向我们的头顶飞落下来。
  铁匠建议,用大嘴村通行的方式,比谁的声音大,决定听谁的。
  这当然受到反对,此举比直接站到晒场中央向全村人喊叫聪明不到哪去。
  哑子建议,用大嘴村通行的另一种方式——摔跤来决定争议,谁摔赢谁说了算。
  这无疑得到了铁匠的赞同,哑子看看铁匠的块头,想想他喜形于色表情背后的后果,赶紧打嘴反悔,不同意这么干。
  我们三人就这样毫无效率地站着,争着,眼看着又一个晚上要浪费了。
  我说:这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要不我们干脆找村长,把这事跟他说了吧!兴许他心情好,能听进去。再由他老人家作主,我们也就不用再在这里干耗下去了。
  说真的,我到此刻为止都还相信只有村长有能力带我们走出这个险境。
  特别是在和哑子、铁匠商量了两夜也没商量出一个结果之后,我更是这么认为!
  只要他老人叉腰往台上一站,大叫一声:大嘴村北峰上的根基出了裂缝,村子有落下深渊的危险,我看大家还是搬吧!有不同意的请举手。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通常就会像一群吃了哑药的羊,低着头不吭气,只等村长挥手指向哪里,大家便会坚决而悄无声息地走向哪里。哪怕前面是荆棘泥潭甚至深渊。
  当然,也曾经有过有不同意见而举手的人,这人不是被村长骂一顿便是被扣了粮。严重的甚至莫名其妙地被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成重伤。每当这时,村长就会说:这是天意,谁让你心里有了和村长不相同的想法?天要惩罚你,我也没办法。
  这样,就再不会有人举手了。
  我以往很害怕这样的场面。但现在,我竟不可理喻地希望村长站出来,用我恐惧和厌恶的方式,带着大家撤离这块即将坠下深渊的石头。
  几乎与我同时,哑子和铁匠异口同声地说:要是村长认同这件事就好了!
  看得出,他们的想法和我一致。只是对村长出来干预的结果,各自的愿望不同而已。
  哑子想村长带大家到北峰另外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铁匠想村长带领大家制造一条大铁链,将摇摇欲坠的大嘴村拴住。
  各人所要的结果不一样,但过程基本相同。这是两天来我们取得的惟一共识。
  但如何告诉村长,并取得他的认同,这又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老实说,我是实在想不出招的了。如果想得出的话,也就不会自杀性地跑到晒场上去吼了。
  哑子的主意也不多,抠了半天脑袋只说出一句:假如全村都举手反对村长,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村长兴许就能改变主意呢……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的脸早已吓得惨白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铁匠的办法也不见得高明,他是想借评书匠王吹吹的嘴把这事传出去,传给村长听。但一想着王吹吹那早已被喳啦氏吓得不太灵巧的口齿和一看见村长就像老鼠见到猫的样子,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又陷入到难熬的沉默中。
  之后,我们还想过去找光莺莺,让她给村长吹吹枕边风。我们还想过到南峰上去找传说还呆在那里的教书匠,请他把警告写在树叶上,从山顶上抛下来,让深信神仙说话的村长相信大嘴村的末日将至,赶在之前想想办法。
  大家想了很多主意。哑子甚至想出了直接到村庙中去写警告;而铁匠提出给村长家的鸡头上绑一条警告信。但我们发现这事我们都办不成,因为除了写:“村长就是好”之外,我们什么字也不会写。
  眼看着东方又发白鸡又叫了,这一夜又算是白耗了。我们相约,晚上继续商量。
  如此周而复始无休止的,我们不觉又商量了十几天。我发现,大家的情绪已从最初的焦灼转向了悠闲,我们越来越把晚上的聚会,变成了我们三个人的精神聚餐会。只有几个知道了相同秘密的人,才能有这样一种默契的相互安慰。我们最初急迫想解决大嘴村面临的危机,但后来却变成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相互安慰。
  我们的心情在渐渐地平和,而大嘴村脚下的裂缝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地悄然扩张着。
  在这要命的扩张过程中,我们三个人一天天变得牙尖嘴利口惹悬河,我们的口才变得越来越好。我们讨论问题的水平越来越高,这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无关,它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讨论而有丝毫的改观。
  显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们需要的,是具体的可以操作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而这个办法只掌握在村长的手上。
  我说:再这样讨论下去,村子垮了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我看还是算了吧!直接找村长。
  铁匠和哑子似乎也对自己成为一个讨论高手兴趣不大。我们决定,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一起去找村长。先坦白自己隐瞒事情真相的罪过,再求得他老人家的谅解和认可。再等他拿主意,究竟是迁村还是造铁链。
  我们打着哈欠回村,倒上床一会便迷迷登登地睡着了。十几天来,每天白天干活晚上斗嘴,我实在疲倦了。
  我像被人打昏了一样沉沉地睡着了。直到被晒场上的钟声敲醒,天色已经大亮。妹头她娘匆匆从门外跑进来说:快点到晒场去,出大事了!村长知道大嘴村要垮的事了!
  我一听,心里格登了一下。这声音,与其说是激动,倒莫如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不知是铁匠还是哑子终于忍不住了,提前跑去报了信。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将面临惩罚。而且也做好了面对处罚的准备。
  我大踏步往晒场上去的时候,只觉得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显得特别坚强。
  身后,太阳像剥光了人皮的头颅,发着血淋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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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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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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