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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新装》的阶层分析

 
    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最伟大之处,就在于几乎每个人在看完故事之后,都会嘲笑故事中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蠢人,但在现实中,又几乎没有人不中招,成为那样的人,干下那样的蠢事。每个人从中都可以找出对应的坐标来。
 
    在整个“新装事件”中,皇帝是最关键的人物,他处于金字塔的塔尖,对所有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顺之则锦衣玉食,逆之则关之杀之株连九族之。这样的恩威标准,莫说是用来对付聪明的人,就是拿来对付狗,它也能明白哪个时候该摇尾流哈拉子,哪个时候该夹着尾巴默不作声。这时候,皇帝一个人的爱好,就成了整个王国的价值导向。皇帝爱好打猎,必有射鸟的大将军;皇帝喜欢瘦妞,必有饿死求细腰的美人。皇帝喜欢新衣,那裁缝和织布匠必然成为王国中最受宠爱且收益和前途最为丰厚光鲜的人。
 
    有暴利的地方,必有骗子。作为社会中最聪明的一个群体,他们的眼光,永远能看清事物的本质,他们像精明的老鼠,总能从纷繁的表象下面,找到迷宫的出口,他们掌握了通达每个人内心的钥匙,那就是人们的虚荣与恐惧,就像昆虫因趋光性而焚身于火一样,骗子们根据人的虚荣与恐惧,设计了一套让人们无法拒绝的盈利模式——他们宣称自己所织的布与缝的衣服除了美丽绝伦之外,还有一个神奇的特征,即:任何对所从事工作不胜任,或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
 
    这套说词巧妙地将人们的恐惧与虚荣都利用了起来,成为整个诈骗活动成功的关键元素。这句话的精巧性和力量又在哪里?它又是怎样发挥作用的呢?包括皇帝在内的一干人等,又是怎样在这句话面前失去抵抗力的呢?
 
    首先,从最关键人物皇帝的态度来分析。照说皇帝已掌握了所有暴力机器,并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纵然说地球是方的,也没有人会公开反对。他本可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必在乎。但恰恰相反,越是拥有无限权力的人,越是担心有任何的闪失与不完美。他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他拥有和支配所有人的权力,是天经地义,是无限合理,是不容有半点怀疑和不确定的。他必须义不容辞地天然成为王国惟一正确的人,以独揽掌权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为此,他必须成为完美的人,他的王国,无论是在政治、军事甚至体育,都要保持天然的领先性,王国的禾苗必须结彩穗公鸡要学会下蛋之类的祥瑞,以此证明国王对王国的统治既合理又合法,神与人,甚至家禽家畜,在国王的阳光雨露滋润下,都会茁壮成长。皇帝怎么能“不胜任”?怎么能“不聪明”呢?
 
    基于这个原因,皇帝必须且坚定不移地看得见那块“有神奇功能”的布,并对它的美丽赞不绝口。
 
    就像所有当领导的人一样,皇帝也并非是一个冲动而冒失的人,他在做某个决定之前,必须要先派人去充当小白鼠或扫雷犬,这样的做法,既显示了皇帝的尊贵与矜持,又保证了事情的万无一失,还确保事情万一搞砸的话,有一个背锅的。于是,他派出了年高德劭、睿智诚实的老大臣去探路。
 
    老大臣之所以能在格局纷繁险过剃头的朝廷里一路平安地混到一个老字,料也决非是等闲之辈。就像老兵能瞅到子弹的方向老兽能嗅出陷井的气味,老大臣当然知道自己此行的凶险前景,他更明白,在这个时候,立场比事实更重要,指鹿为马之类的试验,测试的是忠诚与驯服,而非自然常识。很多不明此理的人要么成了只认死理的刀下鬼,要么成了不识时务的失意人,惟自己能安然混到老,还落了个“德高望重”,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
 
    老大臣懂得,自己调查的结论,与事实本身无关,而与皇上想要的事实有关。皇上不喜欢“不称职”更不喜欢当白痴,自己的调查结果,只能围绕这个基本点展开。至于骗子织机上是否真有布?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事。王国大臣最重要的事,就是忠诚,而忠诚的具体表现,就是以皇帝的头脑为惟一头脑,决不越雷池半步。之前有个不晓事的卫生大臣仗恃自己是名医,居然敢质疑皇上的咳嗽声不是威武的表现,而是感冒的症状,结果全家被流放。这样的蠢事,老大臣怎么能干呢?故而,老大臣回去汇报的结果,只能是看到美丽的布,而且添油加醋地公布扬了布的美丽和骗子们的勤劳,以显示自己是个称职且聪明,最重要是忠实于皇帝陛下的人。
 
    照说,得到老大臣汇报的皇帝,应该深信他的忠实如狗的老爱卿。但是,作为一个在权力塔尖上坐着,每天起床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排着队等着来骗他的掌权者,他对滑头的老大臣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不独是对老大臣,他对所有人的所谓忠诚,都是持保留态度的,他实在无法确定,每天躏伏在自己王座下诚皇诚恐的那一张张恭顺的脸,哪一张是真实的,哪一张又是欺骗的面具。为了搞清楚这些,加强情报机构的建设,搞好对这些人的监视与暗防,是必要的和必需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要适时鼓动和激励大臣们相互竞争和监督,让他们不能形成铁板一块同守共进,这样才能更有效地对他们分而治之。基于这个原因,皇帝又派出了另一位精明能干的年轻官员去考察世界上最美丽的布。
 
    依年轻官员的精明与洞察力,怎么可能看不出骗子们装腔作势的表演。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放着几个选择,其一是说出真相,将骗子绳之以法,让这类闹剧从此在王国绝迹,顺势让独占高位眼已昏花的老大臣从此远离皇帝的恩宠,自己悄然上位。其二,则是顺着老大臣的思路,不用担责任地做个顺水人情,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自己无须在这件蠢事上出头拔份。虽然搞掉老大臣并取而代之是自己长期而坚定的目标,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特别是在皇帝陛下趋向于相信美丽衣服是真实存在的,自己在不成熟的时候亮剑,无异于嫩黄蜂亮出自己柔弱而不能一击致命的刺,除了招来对手愤怒的反击之外,便再无别的用处。
 
    自然,年轻精明的官员做出了他的选择——相信那子虚乌有的布,这并非愚蠢,而是精明的选择。
 
    这样,皇帝的新衣通过最后一道关口顺利出笼,一场盛大的庆典和巡游,堂而皇之地在王国最大的广场上演了,裸着一身肥肉什么都没穿的皇帝被他的侍卫拱卫着,奴仆们托着子虚乌有的后摆,大臣将军、学究、记者、艺术家和商人们,一脸虔诚地表演着忠诚。
 
    在上列人群中,学究知识积累最多,读过的书能压死几头牛,他是最有可能看清楚事情真相的。他所读过的每一本书,都在教育他,为真理可以牺牲一切。但他发现,书上所写的那些真理捍卫者们,结局都惨不忍睹,要么被钉上十字架要么被火烧要么被石头砸死,剜耳削鼻傰足黥面割鸡鸡,诛九族十族。这些历史,与其说是用来鼓励人们讲真话,倒莫如说是用来吓大家不说真话,讲真话特别是讲统治者不喜爱听的真话,无疑是拿自己的脖子与刀比硬度,而如果忍一时的冲动,吞下那一口浓痰一般的事实,虽然心里不舒服,但终归比身陷囹圄家破人亡舒服。而且,如果在此基础上,顺势写一篇《皇帝新衣礼赞》之类的颂文,就像当初写《吾皇万岁咳嗽的正向意义》那样,不仅能申请到课题费,还可以得到学术大奖,出版成书,王国所有百姓人手一册,那版税……啧啧,想想都开心。想到这里,学究心中那块痰一样的不爽,化为了金光灿烂的发财点子,时间就是金钱,没等典礼结束,学究已坐不住了,飞快地跑回家中,他要赶在那些为了晋升职称疯狂寻找选题的后生小辈们之前,把这个有搞头的题材,一口吃下。
 
    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冷眼看清事实真相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记者。作为王国见多识广的人之一,他轻而易举地看穿了骗子的装腔作势,皇帝及周围诸人的各怀心思。他的第一反应,是写出这件事的真相,让明天的报纸在现在的基础上销量翻五倍,让王国的报纸的功能,从擦屁股转为阅读。
 
    但是,胆小的主编会这样想吗?他会指着鼻子大骂:你这个该死的心理阴暗的小鬼,那么宏大美好的游行,穿着最美衣服的国王,展示着王国强大的壮美仪仗队,满脸闪着幸福光芒的人群,你都视而不见,居然想哗众取宠,把你的愚蠢与不称职,放大到报道中。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是报纸关门,是你那愚蠢的脑袋与身体分家,是我和我的家人被你连累!少跟我说什么新闻理想和真相就是一切之类的屁话,没有头,你拿什么说话?
 
    可以想见的结果,是稿子白写自己卷铺盖走人。这种毫无价值的牺牲,是你想要的吗?记者在心中自问了一句之后,不觉已是冷汗淋淋。于是赶紧掐自己的大腿,让痛感把自己重新带回现实中,重新找回刚才险些跑偏了的思路,开始构思写一篇《皇帝史上最强新衣展示我国综合实力大幅提升》,以及《欣赏皇帝新衣的24个小贴士》。
 
    商人们可没那么纠结,他们不会迂腐地去拿道德说事,硬要分清楚自己钱柜子里哪些金币是美好的哪些金币是丑恶的。他们只坚定地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有利”还是“无利”,这种价值判断,可以轻轻地消除了他们心中第一眼看到裸着身子煞有介事游行的皇帝的滑稽感。他本能地想笑,但一想后果,他就笑不出来了。不仅笑不出来,还对自己的不成熟,充满了自责和愤怒。在王国经商,怎么可以不懂政治?政治是什么?就是顺皇帝者昌,逆皇帝者亡。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怎么在王国混。在这里做生意,别说违逆皇上,就是让一个小小的税吏不爽,也是可怕的事情。这些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富人眨眼间家财散尽沦为乞丐和囚奴的,还少见吗?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商人对自己刚才险些发出笑声的轻薄,充满了恐慌,恨不得连扇自己二十个耳光,让自己清醒。在最短时间内,他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并启动自己的商业细胞,在最短时间内设想出与皇帝新衣同款的衣服,利用游行的影响,迅速实现盈利。
 
    商人旁边的艺人们,因为从来不过问是非,故而心中本也没有什么是非观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是王国中最没风险的受关注者,他们容貌姣好,能歌善舞,他们满足着王国男女们的白日梦,他们是少男少女们最想成为的那个人,他们的饮食起居绯闻八卦,是王国报纸最保险最安全的卖点。他们在舞台和生活中装疯卖傻,他们用歌曲戏剧和电影电视,将纸醉金迷的虚幻繁荣编织成一个个心理圈套,蒙住人们的眼睛,让他们相信自己就住在天堂里,哪怕此时他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身上还要承担起沉重的税赋,他们依然相信。
 
    如此看来,皇帝穿没穿衣服,对艺人们来说,意义并不是太大。这个道理,对画家和诗人以及作家都一样,在这个皇帝作为惟一的艺术大买家的国度,大家就是用屁股,也能思考清楚自己的立场。在歌颂和赞美新衣裳就能得到桂冠和奖赏,揭露和曝光新衣裳肯定受到打击甚至杀头和流放之间,身体有知觉的正常人,都会本能地作出理性选择,没有人愿意为真相去当英雄。没有英雄不可悲,可悲的是一条显而易见的常识性的道理,需要舍命一搏的英雄勇敢地讲出来。而最终,这个英雄在王国的历史和教科书以及人们的记忆里,不过是一个疯狂的捣乱者或想出风头的狂人。这样的价值平衡,是常人都无法接受的,何况是这些比常人更聪明敏锐的艺术精英们。
 
    相比而言,最没有心理负担的,应该是贩夫走卒饮车推浆者流。他们本身就处于最卑微最低贱的职业,不会对“称不称职”这个概念有任何敏感度,而且,对于“愚蠢”则更是没有概念,相比于平时他们被官人或阔人叫骂为“猪罗”“白痴”和“贱种”,“愚蠢”已是发音十分文明的词语了。没有这种只有阔人才会有的虚荣心负担的平民,绝大多数人对皇帝是否穿衣服这个问题是无感的。皇上穿不穿衣服,甚至在头上扎朵花或屁股上插根羽毛游行,与他们的生计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即或有关系,他们也插不上嘴,没有人会在乎他们对此的看法,也没有一种渠道和机制,能将他们的看法吸纳进去,作为王国的行为准则。再加之由于每天看到听到的都是把皇帝当成神来颂唱的新闻、小说、戏剧和美术作品,一部分小民,已将皇帝作为心中的神,他的荣耀即是我们的荣耀,他的光荣,便是王国的光荣。他认为漂亮的新衣,当然就是漂亮的!谁要是反对这种说法,我们就坚决和他斗到底。于是,沉默而事不关己的大多数,在这群激情拥护国王的人们裹携下,表现出一种热烈而欢快的气氛,这种外显的欢乐场面,足以掩饰住更多人的冷淡与不屑。你总不能阻止我在心中微笑吧?王国大多数民众,以这样的心态,看着这场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无力改变进程的闹剧。
 
    最后要说到那个闯祸的倒楣孩子。他之所以不经头脑思考就喊出“皇帝什么都没穿”的真相,完全源于他对利害的无知,初生牛犊不惧老虎的原因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其对老虎的无知。他不知道喊出来的结果是什么?再加之从幼儿园开始,王国的老师们天天给他们讲诚实的故事,让他们不要撒谎,否则鼻子会长长。殊不知,让他们诚实,是忠诚的一部分,他们不撒谎的品质,只应保持在对统治者的权威的尊重上。说皇帝什么也没穿,显然违反了这个道理,这会给他本人和家人带来的麻烦,显然不是文字可以记录的。
 
    在原著小说中,安徒生安排了一个光明而正能量的结局——小孩子的喊声惊醒了众人,众人的嘲笑令羞耻感和智商重回皇帝脑中,在尴尬与羞愧中,游行草草地结束了。这个结局,除了说明安徒生作为一个童话作家的善良之外,便再无别的用处。事实上,人们无需那个不知轻重的小孩子来指引方向,大家只是按照各自的利害考量,选择是否装睡而已。而装睡的人,是不可能被唤醒的。这也就是“皇帝新衣”这个经典桥段,一直若隐若现地存在于历史中的原因。
 
    2016年5月12日
 
    于成都天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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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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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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