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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我觉得这不准确，至少我的记忆不只这么丁点儿，我甚至能记起自己出生不久的许多事，那时，我浑身透明，眼睛像两颗巨大的黑油菜籽，身边生活着数不清的兄弟姐妹，我们像照着镜子般长出鲜艳的尾和鳍，种子开花一般把生养我们的大鱼缸开得姹紫嫣红。
成长就意味着告别与分离。我的兄弟姐妹们，今天三五条，明天七八条，被鱼勺舀了，来不及告别，便踏上了各自未卜的前程。我明白，作为观赏鱼，我们的前途，最不济也不会是砧板和油锅，我们会在每个家庭最显眼的鱼缸里，绚烂美丽且优哉游哉地度过后半生，如果不因过于贪吃被胀死或遇上个经常忘记换氧气的马大哈主人被闷死的话。
然而，我的想象，还是太过于乐观了一点。现实很快击碎了我的梦想——我我我，居然被一个只想买一条鱼的奇葩舀进了塑料袋里。对，你没听错，是只，买，一，条，鱼。这意味着，我未来的鱼生，将独自对着自己的影子过下去。老板最初是不卖的，但架不住他手搓着裤缝说是为女儿买的生日礼物，就收下了被他捏得绉巴巴的钱。我也就被命运的勺子舀进塑料袋，丁丁冬冬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那间房子真小啊！盛我的玻璃罐更小，我甚至都不好意思管它叫家，它连养鱼最基本的条件氧气泵也没有。我敢打赌，这个玻璃罐，在拿来装我之前，还住过咸菜或别的什么东西，一股咸丝丝的怪味，让我想吐。
就在我因为缺氧难受而一阵阵翻白眼几乎忘记呼吸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我的眼前，亮起一支小蜡烛。烛光中，一双美丽的眼睛贴近玻璃罐，与我四目相对。这是一双清澈如清泉的眼睛，让在泛着漂白粉和咸菜味水中的我，还能回想到失去的故乡的眼睛。那是我的主人小菲，一个即将满10周岁的小女孩，因为剃着光头，我几天之后才分出她的性别来。
生日，一如我这个生日礼物，既简单，又潦草。一个小小的馒头上面，插着一支红色的小蜡烛，算是蛋糕。小菲把它捧在掌心，端到我的罐子前，像面对神那样，许了一个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愿望。随后，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滴到了罐子中，让我在一瞬间里，原谅了这间小屋的简陋，也原谅了罐子和水，还有命运。
一件事，想通了就是天堂，想不通就是地狱。玻璃罐虽然没有被我的想象变成天堂，但至少不再那么难熬和痛苦。我身边的一切，因为习惯而变得顺理成章，甚至让我觉得，一条鱼的命运，原本就该如此。相比于那些被不靠谱的老太太买去扔进臭水河里放生和被猫儿们垂涎欲滴的脸吓得死去活来的兄弟姐妹们，我已算是万幸了——至少，我拥有我的主人完整且惟一的爱。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可以看到那双明洁美丽的眼睛。她会给我讲她那永远飘着云雾的家乡，大树下的老屋子，老屋子里的白头发老奶奶，和她手上端着的醪糟蛋；会给我讲她那只有六个同学的小学校，和一看到她就脸红结巴的小男生；会讲医院的针头和穿刺以及收费单的可怕；也会讲她最大的也是我们相见那天就听她说起的愿望——身体快快好起来，快快长大，去挣钱，让爸爸妈妈不再那么累那么绝望……
有时，她会给我念老师和同学们写来的信，信里装着山里新长出的野花和大家折的纸鹤，她也回信，但老是说谎，把我们住这间只有一个破电视机的小房子说得跟天堂一样，还说在城里过得很好，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还说她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条小鱼。除了这一句，她所说的所有话与现实基本相反。
有时，她也给我念故事。也许因为我是一条鱼的缘故，她最爱念的，是海的女儿。也许是我的美丽，让她联想起了小美人鱼。更多的时候，她是把自己想成了那条小美人鱼，丢开轮椅，扯下手上的针头，飘然游出这间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小屋子，游到城市和树的上方，以星星和月亮的视角，看着世间那些亮着温暖灯光的小窗……
那个时候，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即使念到在黎明来临之前，小美人鱼化成泡沫，她的眼里，闪动的，也是羡慕而向往的泪水——至少，泡沫是会飞的，而她却不能。
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就在那一个流淌着温暖光彩的下午之后两天，小屋的门被敲开了，几个黑影，凶巴巴地来传达温馨提示，说离这几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公寓燃了，死了十几个人，为了不让类似的悲剧发生，你们必须必离开！二十四小时之内，带不走的东西就算自动放弃。
父亲和母亲，一如既往地搓裤缝和衣襟，面对这个简陋而杂乱的小家，她们像站在宝库里的阿里巴巴，不知道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几经选择，他们带走了所有的药和电饭煲之类与吃饭有关的东西，把原本已不多的衣物，尽量穿到身上，瞬间变成一个个笨拙的胖子，但可以肯定地说，面对门外肆意散放着敌意的寒冷，这算不上什么，没有房子的庇护，不出几个小时，他们就会变成冰棍，只不过外面多穿了几件衣服而已。
我被留下了。
和我一起被留下的，还有电视机、鸡蛋和萝卜。电视机太重，鸡蛋易碎，萝卜不值钱。这些是它们被留下的原因。
但我呢？
我分明看到小主人泪光一闪然后装作没看见地匆匆一甩头。像对她人生中太多的想留而无法留住的东西那样，咬着牙，一甩头，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更不曾拥有。
但那滴夺眶而出的泪水，分明出卖了她。在这一瞬间，我宁愿相信，人的记忆只有七秒钟，我希望在踏出这间屋子的时候，她忘掉所有与我在一起的温暖记忆。这些，都是撒向她伤口的盐。
我希望她忘记曾经与一条小鱼四目相对过，我希望她忘记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心事和愿望，我希望她忘记曾经有一条小鱼，鲜艳而悲伤地游过她灰黯的生命，在最寒冷的冬天里，变成为一尊永远美丽的冰雕……
人们常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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