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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吹吹的尸体像一道符挂在大嘴村正中央的晒场木桩上,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入了一缸清水中,将大嘴村的气氛变成了黑色。
  我和铁匠哑子再也不敢出去活动。但彼此又担心对方出卖自己而惶惶不可终日,整天像拉不出屎的牛一样在屋子里冲来撞去。所有的信息全靠妹头她妈到外面去探听。
  我说过,这女人一到天底下脑子就不好使唤。打听来的信息也像是喝醉酒之后被人打了一棍子的猫一样跌跌撞撞,昏昏沉沉的。
  她一会儿像被狗咬了一样冲回家来说:“哑子正在树下挠自己的头。”一会儿又像正在捉蝴蝶一样屏声静气地说:铁匠在火炉里烧玉米烫了手……
  哑子吐了一滩口水;
  铁匠翻了一下白眼;
  哑子的口水被狗吃了;
  铁匠翻白眼时眼屎落了来……
  女人像一只,不!像一群乌鸦在我面前啸聚又消散,消散又聚集。把我的头搞得如同一个炸了窝的马蜂巢,纷乱而痛地疯转着。我尽管很想,但最终还是没有制止她。因为我担心稍稍阻止她传递消失,会错过对我来说很有用的消息。
  终于,她为我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王吹吹不是被别人揭发的!揭发他的人是他自己——他半夜发梦癫跑到了村长的窗下,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去。
  他自己出卖了自己!
  这个消息让我很恐慌,因为这一直是我担心的。我曾有一百次梦见自己徘徊在村长的窗下,想把心中的话一吐为快。我不知道这一百次中究竟多少次是现实多少次是梦境?这让我感到恐惧,像在大雾天走上悬崖一般心惊胆战。
  更令人恐惧的是,第一百零一次会不会真正走出去?
  当夜,睡前,我让妹头她妈用绳子绑好我的手脚,并像对付爱叫的驴那样在嘴上绑上一根布条。从这天起,我就开始了这种痛苦而绝望的睡觉方式。因为我必须在村长疯狂寻找王吹吹同伙的时候,管好自己的嘴。
  在我闷得发疯的这几天,村长也一刻也没闲着。除了把一天天发朽发臭的王吹吹叫人拖去处理了,他还开始了积极的侦察活动,让他的五个儿子挨家挨户地查,看看谁家有异常情况。一发现有什么不妥,马上拖到晒场,绑到树上,说不清楚就不松绑。这让我刚开始的捆绑睡觉方式终结,我实在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捆着自己睡觉。而一旦说清楚了,离死期恐怕也就不远了。
  村长还放出话来,谁要是知道这事报告上去,马上就能得到一百斤玉米的奖赏。即便这个人是参与者也既往不咎。而一旦知情不报,就与王吹吹同罪。
  这一招颇具杀伤力。以往大嘴村出现任何事情,此招一出,必然水落石出。这也是我和铁匠哑子最怕的,因为出卖别人既可以洗脱自己的罪名,还可以得到赏赐。这种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我非常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但又不敢让人看出对事态的过分关心。
  随着被拉到晒场上绑着的人越来越多,大嘴村的空气也越来越紧张,仿佛就要爆炸了一般。
  有时,我甚至无限沉痛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村长不到北峰下面看一看那已经存在并正在渐渐扩大的裂缝,而要用高压的手段捂住大家的嘴,并让大家相信那条裂缝根本就不存在?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村长的脸面比大嘴村几百条人命更重要吗?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村长对这个消息如此恐惧?
  虽然村长平时的行为是很难让人捉摸的,但他这次的顽固坚持却还是让我觉得不可理喻——难道仅仅是因为别人比他先发现了危机而让他感到没面子,非要搞出人命来?
  当然,在大嘴村,没有人的性命能有村长的面子宝贵。早几十年,遇上饥荒年,村里人一个个饿得翻白眼,村长就觉得很没面子。因为即便村里还有一个玉米,他也不会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不知道饥饿滋味的村长面对这些面黄肌瘦两眼发绿的村民当然觉得不可理喻。不就是少吃了几顿饭吗?至于把自己装得那样恐怖兮兮的?
  于是村长下令,严禁以没有吃东西为名装可怜。对于大嘴村人来说,脸面比肚子更重要。谁要是因为没吃东西而苦着脸,就扔下舍身崖去。
  村长命令一出,所有的人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但这笑容毕竟是挤出来的,显得非常僵硬。有的人为了面色红润,不惜到山上抠下红砂石,磨成粉涂在脸上,以保证自己不被扔下悬崖去。
  村长的命令很快生效,大嘴村没有吃饱的村民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有的甚至开始不可理喻地胖了起来,胖得发亮,胖得裂口,胖得流黄水。
  他们临死都保持着微笑,也许和丢下悬崖相比,死在床上也算是善终吧。
  有了这种经历,我们也许就能明白,村长的面子比大嘴村人的生命更重要。
  但问题是,这一次危机与以往不同。以往村长可以置身于事外,只要大嘴村还有最后一个玉米,他也不用忧心肚皮饿。但问题是,这一次,大嘴村整个都要落下深渊了,他的房子在村子正中央,不可能单独保全。
  村长可以封住所有关于村子要沉落的消息,却阻止不了大嘴村即将沉落的事实。
  尽管多数大嘴村人相信村长所说的话,但也有不少人开始相信大嘴村即将沉落的消息。村里被抓到晒场上捆起来的人越多,相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起来。大嘴村人原本都不爱提什么问题,但村长的五个儿子反反复复问他们:“究竟相不相信村子要沉落?”问得多了,自然让他们生出许多的疑问来:如果不沉,他们为什么老是问?如果要沉,他们问了又有什么用?
  村长的儿子们的审查和封锁消息的举动,反而成为了另一种方式的传播,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喳啦氏最先察觉这种变化,说:不行,再这样搞下去,非得把全村的人都搞得相信大嘴村要沉。看来得收手,找老头子好好商量一下。
  村长的五个儿子也连声应承:对,我们还是去问问爹,究竟是沉还是不沉?他说怎样就怎样!要不我们也快糊涂了。
  他们嘀咕着回到家里。家里黑灯瞎火,火膛里的柴已燃尽,只有些灰暗的炭火在闪着有气无力的光。
  他们正要打火点灯,从屋角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别点灯。
  这是村长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老了许多。,
  喳啦氏和她的五个儿子马上屏声静气,等着村长说下面的话。
  村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审问的结果怎么样?有人招了吗?
  喳啦氏说:我们正为这事来呢!现在还没有人招。但是,抓的人越多,相信村子要沉的人就更多。久去久来,搞得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村子究竟是沉还是不沉了?究竟沉不沉,你还是得拿个主意啊!
  村长沉吟了片刻,说:沉和不沉,祖上早有交代了。我刚翻了祖上留下的书,书上说我们的祖先之所以把村址选定在这里,主要是看中了这块固若金汤的大磐石,这个磐石是坚不可摧的。村上历代凡是要出谋逆的坏人,都会拿大嘴村脚下这块石头说事,他们是想要撼动大嘴村的根本。只要一动了迁村子的念头,大嘴村必然大乱。在迁村的过程中,人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易于控制和掌握,村子安定平稳的局面将会被打破。你们想想,我们这只有七口人,加上亲戚和匠人们,也不过二十口人。这么些人,要控制住大嘴村三百多人,只有在静止状态下才行。如果要迁徒,必然出现动荡。原本已经固定的房址和没有争议的食物分配状况都要发生改变。而一旦发生变化,必定是有人变好有人变差。在这些变化过程中,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如果人心大动,我们多年来劳神费力处心积虑制造的稳固局面必然受到挑战,甚至土崩瓦解。假如大嘴村安定稳固的秩序被打破,最先受到影响的是谁?你们好好寻思寻思。三百人打二十人,就是一人一口痰也把我们给淹死。这些话我以往没敢告诉你们,现在已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本来祖书只能传给下一任村长,但事情太过于紧急,我也就顾不了这些。
  当前,最要紧的是查出谁是这个谣言的制造者,把他抓出来,处理掉。教育一小批,吓唬一大批。然后调整明年的分口粮办法,必须人人过关,问他们相不相信大嘴村会沉?相信的就不发玉米,饿他几天之后看他脑壳还会不会不灵光?而不相信的,就多发玉米。这样下来,不出十天,自然会风平浪静,一切如常。这是祖书上说的。我们的老祖宗们曾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风波,都是这样抗过来的。对大嘴村的情况,他们比我们懂。
  喳啦氏和他的儿子们听得似是而非云里雾里。但既然祖书和村长都是这么说的,那肯定是这么回事的。多年来他们的经验和习惯都是这样的,他们也因此过得不累,没有困惑。
  村长的一席话,打消了喳啦氏和他儿子原本不多的顾虑。
  喳啦氏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又一次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老大说:不沉就好,谁要说沉,我就跟他干到底!
  老二说:对!要用最残酷的手段,让他死得很惨!
  老三说:这样就可以吓住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了!
  老四说:确实太可怕了,千万不能让他们明白他们打我们是15个对1个。
  老五说:只有他们安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大家都觉得老五的话很刺耳,想骂他两句,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大家悻悻然各自睡去,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的搜索大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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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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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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